
武漢的秋天總是來得突兀。夏秋似乎一瞬之間便交接完畢,宿舍樓下的金桂來不及準備就匆匆開放,空氣中便浮動著若有若無的甜香。風過處,桂花簌簌落在早起上課的學生肩頭,也落進我手中這杯溫熱的桂花米酒里。
這是我在馬房山度過的第一個秋天。
第一次在武漢喝桂花米酒,在跌跌撞撞的九月。本科畢業后匆匆來漢,送走父母后,我獨自坐在寢室樓下小操場的水泥看臺上,望著陌生的一切發呆。一位湖北本地的室友遞來他的保溫杯:“嘗嘗,我奶奶自己釀的。”澄澈的米酒里懸浮著細小的桂花瓣,入口清甜,后味卻帶著微醺的暖意。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母親。我的家鄉在江對面的岳陽,雖僅二百余公里,但母親的米酒,是另一種味道。
母親釀米酒不用金桂,偏要采那種叫做“丹桂”的橙紅色小花。她說金桂太香艷,配不得糯米的質樸。每年寒露前后,她就在院子里支起那個從我小學用到研究生的杉木甑。蒸汽氤氳中,滿院都是稻谷最原始的香氣。我總蹲在一旁,看她把酒曲碾成細粉,和著丹桂一起拌進晾涼的糯米里。她的動作很輕柔,像在撫摸嬰兒的頭發。
“酒是有魂靈的。”她常說,“你溫柔待它,它才會把最好的甜都給你。”
入甕前,她總要舀一勺半成品讓我嘗。那是還未完全轉化的、帶著生米清甜的雛酒,我走過很多地方,沒嘗過那樣的滋味——像是所有美好都還在醞釀中,充滿無限可能。
研究生的生活比想象中忙碌。在實驗室待到深夜成了家常便飯,從岳陽帶來的那罐母親的手釀酒早已見底,現在喝的是在食堂買的。武漢的米酒更甜,桂花香更濃,卻總覺得少了些什么。就像這座城市,熱情直爽,卻少了幾分故鄉的溫柔。
前幾天和母親視頻,隨口說起想喝她釀的米酒。本以為只是尋常的閑聊,沒想到三天后就收到了寄來的包裹。打開包裹,是那個熟悉的陶甕,甕口細心地用保鮮膜封了三層。還有她手寫的紙條:“宿舍不能開火,想家了就來電話,媽再給你寄。”她沒讀什么書,寫的字也是歪歪扭扭的。
陶甕里除了米酒,還塞了一小袋曬干的丹桂。母親在微信里囑咐:“想家的時候,泡點桂花在水里,聞著味道也好。”我把那袋桂花放在枕邊,夜深人靜時,那股熟悉的香氣總會悄悄鉆進夢里,把異鄉的夜晚也染得溫柔起來。
說來也怪,喝著母親寄來的米酒,我在武漢的日子似乎真的順遂了許多。許是習慣了這里的節奏,許是武漢的豪爽足夠包容我。我開始注意到桂子園的桂花其實開得極好,圖書館前的楓葉會在十一月變得金黃,就連食堂的熱干面,也漸漸吃出了滋味。
前幾日,同實驗室的湖南學姐嘗了我母親的米酒。她仔細品了品,說:“這酒有意思,先苦后甜,像極了我們的研究生生活。”我們都笑了。是啊,在這座以直爽著稱的城市里,我們這些異鄉人終于學會了品嘗生活的多層次。
昨夜又經過宿舍樓下的桂樹,秋風乍起,落花如雨。我忽然想起母親電話里說的話:“桂花年年都會開,你好好讀書。想喝米酒了就說話,媽給你寄,今年的新桂花都曬好了。”
回到寢室,嘗了一口母親寄來的米酒。溫熱的酒液滑過喉嚨,那熟悉的味道瞬間在唇齒間綻放。原來,鄉愁可以這樣化解——不是忘記來路,而是知道無論走得多遠,總有一甕溫好的酒,在等著每一個想家的夜晚。
就像這馬房山的桂花,雖然與岳陽的不是同一片土壤,卻同樣在秋風中,安靜地綻放著自己的芬芳。而我們這些異鄉求學的游子,也終將在陌生的城市里,找到安放鄉愁的方式——或許,就是這一口從故鄉遠道而來的、永遠溫熱的桂花酒。
(武漢理工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