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生活有很多故事讓人始料未及。就如同李賀早就寫過的那樣:“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而博爾赫斯不是也感慨世界如迷宮么?這種迷宮意識已經深深浸透了當代人的生活——各種撲朔迷離、匪夷所思的當代故事常常令人嘆為觀止,既顛覆了人們習以為常的思維慣性,也悄然改變了傳統的價值觀和行為方式。越來越多的作家已經聚焦于生活的離奇與詭異,寫出事變的突如其來、變化無常。從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紅》到莫言的《白狗秋千架》、劉震云的《手機》……都因此引人入勝。最近讀到羅日新的中篇小說《巴圖姆往事》,也感到他將經商的經歷寫出了奇妙的新意。
中國已經產生了好些揭秘商戰內幕的文學佳作——從茅盾的《子夜》、高陽的《胡雪巖全傳》到成一的《白銀谷》、錢石昌、歐偉雄的《商界》、賈魯生的《無規則游戲》、鐘道新的《股票大亨的兒子》、阿耐的《大江東去》……商場上種種欲望與心計的較量、美德與手段的博弈,時而驚心動魄,時而波瀾不興,都道出了商海的傳奇,非平常心所能知。商人的生活也常常帶上了神秘色彩。即使在那些高光時刻,也在流傳的各種傳奇之下,隱藏了許多鮮為人知的奧秘,那是“和氣生財”、“童叟無欺”的常言難以企及的晦暗機密。羅日新是一位成功的商人。他此前的長篇小說《鋼的城》在描繪一座企業轉型不易的同時,也揭曉了經商的各種陷阱、算計的防不勝防。到了《巴圖姆往事》,商場移到了國外礦區,商人之間“人心隔肚皮”的種種試探、暗訪、欺騙、談判也多了一層云山霧罩、恍兮惚兮的迷離。小說開篇關于黑惡勢力與當地政府勾結的交代更彌漫出兇險的氛圍。主人公老羅在試探著推銷業務的過程中,接觸到一個個在異域闖蕩的華商——馬三強的霸氣外露又內藏精明,吳主管的人脈深厚又深藏不露,虹姐的嫵媚風流又頗有心機,以及這三人之間深不可測的神秘關系,還有那些關于騙局與逃亡的傳說,都令老羅不能不察言觀色、謹言慎行、如履薄冰、處處設防。他憑著隨機應變的本事和謹小慎微的機敏,一點點見招拆招。小說中關于“人們總是自信滿滿地以為自己是棋手,卻不知,只要身在局中,就不可能僅僅是棋手,每個局中人,均是既為棋手,也是棋子?!边@一點睛之筆,將商場上識人、防人(令人想起“防人之心不可無”的古訓)的復雜心態點染出哲理的意味。讀到此,令人想起現實中無數有志者、老實人受騙的悲劇,還有那些“聰明反被聰明誤”的荒誕劇。如果人人都多一分“既為棋手,也是棋子”的辯證心思,自然就會少了許多的狂熱與一廂情愿吧!
于是,一個闖蕩商海的故事平添出“棋局”之思,也與古人“聞道長安似弈棋”(杜甫詩句)、“世事如棋局局新”(釋志文詩句)的感悟遙相呼應。
隨著識人、防騙的漸漸深入,馬三強的罪惡與貪心、虹姐的復仇與困擾、吳主管的計謀與“圖窮匕首見”都不斷顯露,而老羅的真實身份也忽然水落石出:經商只是幌子,冒險做局抓捕要犯馬三強才是此行的秘密使命。這一下,防人之心深重的馬三強也被“騙”回了國。而經警老羅成功誘使罪犯自投羅網,也就進一步點化了“能人”既是棋手、也是棋子的玄機。正可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又一局。也正是這一急轉直下的結局,將一個商界闖蕩的故事與反腐的經偵故事串聯到了一起,使人聯想到當今社會上層出不窮的各種騙局、罪案與偵破,進而想到一個令人深思的話題:為什么在一個崇尚“誠信為本”、“儒商精神”的古老國度、在法制不斷健全、反詐的舉措不斷強化的進程中,仍然不乏鋌而走險、以身試法之徒與防不勝防的騙局?
初讀時感興趣的是經商如何步步為營、防騙如何步步驚心,進入迷局后又因為“棋局”、“棋手”、“棋子”的哲思而浮想聯翩,到結局又柳暗花明、別開生面,讀這部小說因此有漸入佳境的愉悅感。這部作品也因為意味的豐厚而在當代“商界小說”中別具一格。
我還注意到小說中關于狼的閑筆:開篇追狼的戛然而止,點染出野曠的環境、野性的獵手忽法慈悲之心;到了“釣餌”一節寫到馬三強時,筆鋒一轉,有關“荒漠中的狼不同于草原上的狼”、馬三強帳篷里掛著的幾張狼皮的描寫,顯然意在刻畫狠人的復雜性格(不信抱應、又由狼崽想到兒子的一絲溫情);還有“二人轉”一節由虹姐的表情想到開篇那匹母狼的一筆,都留下了意味深長的玄想:人性與狼性是否有相通之處?因此想到前些年不是有題為《狼圖騰》、意在呼喚野性的暢銷書嗎?賈平凹不是也寫過長篇小說《懷念狼》、有感悟人性與狼性的微妙依存嗎?在我們的文化詞典中,不是也有“如狼似虎”、“狼奔冢突”、“聲名狼藉”、“鬼哭狼嚎”等等形容某些粗鄙、齷齪人性的成語么?不是還有“大灰狼”、“狼外婆”的兒童故事廣為流傳么?如此看來,《巴圖姆往事》中對于狼性與人性的復雜性的點化也耐人尋思。
讀過《鋼的城》的讀者還可以從《巴圖姆往事》中讀到《鋼的城》中的同一地名、同一人名。兩部小說也因此奇妙地聯系到了一起,可見作家拳拳的匠心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