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熊焱的詩集《我的心是下墜的塵埃》中,作品以中年為軸線,是詩人在不惑之年對生命的凝視、沉思和體悟。這本詩集既可看作是中年的組詩,亦可看作是以中年為基調的心靈寫生,是詩人于時間的曠野,一次次和自己對視,一次次的精神淘洗,而構筑出的靈與肉的花園。“在文字中洞察靈魂的秘密,在漢語中尋找良心的黃金。”讀后,對詩人熊焱有了更新的認識,這是一位真誠的、肩負使命的詩人;也是在俗世中獨享靈魂靜謐和心靈富足,時刻尋找一顆誠實而滾燙的良心的詩人。

中年的凝視與精神的淘洗
《我的心是下墜的塵埃》的詩歌圍繞“時間、生命、愛與孤獨”等命題展開。
“詩已成為我血液中的鹽。”熊焱如是說。他把目光遙望故土,貼近夢中的河流和山野。《水灌進田里》《七月回鄉聽蟬鳴》《貧窮讓他們忍受著一切》《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節》《年關》等詩歌里滿是雙親的愛,以及童年時代炊煙與稻禾的味道。詩人的創作是一次次朝向故土、童年和內心的虔誠之旅,彌足珍貴。他也寫當下的親情,如《致女兒》《出生日——致兒子》《哭泣:致兒子》等,呈現出如山的父愛,也和自己的童年生活呼應,“我在成年后所有的努力/就是渴望著從我的文字中重新回到孩提”(《當他蹣跚學步時》),彰顯出詩人的愛和懷念。
熊焱對繁衍生息的命運有著深刻的思考,將詩歌立足于當下的中年生活,聚焦倫理親情和個人、家庭和社會的種種。詩歌裸露的是中年逼真的生命狀態,有切膚之痛,有入骨之憂。
《我已被光陰用舊》《失敗之書》《泥濘》《中年的病情》《夜里我夢見我哭泣》,從詩題可見一斑。“這日益臃腫的身體,無處放置疲倦的靈魂/ 這是鬢邊的霜雪,一日日地加深眼角的細紋”(《中年》);“我無數次觀察/ 那些形態各異的背影/ 多少彎腰勞作、負重向前/又多少卑躬屈膝、匍匐待命”(《背影》);“而馬戲團里的小丑,又何嘗不是我自己/在一次次的失敗之后,不得不與命運達成妥協”(《妥協》);“我牽起妻子的手/用了一把力。她在人群中假裝很平靜/除了我,沒有人知道她剛失去了父親”(《從醫院出來》)等等,從具體細節見更多的傷痛與無奈……
“一副中年身,半顆老靈魂”熊焱把中年人臨淵而行的焦慮,把踩著懸空鋼絲過活的危機,把生與死寫得淋漓盡致。同時他也時時關注著菜市場、建筑工地、大街上的普羅大眾,詩歌內容的取材,所有細節都來自生活。
漢語的韻律和向內的挖掘
熊焱遵循中國古老的漢語范式,擅長從《詩經》、漢樂府、唐詩宋詞等古典里汲取營養,他筆下的分行是如歌的行板,或搖曳婉約,或汪洋恣肆,讀來典雅有致,又氣勢充沛。比如他寫月亮,“我最初的月亮/是記憶中一輪晶瑩的琥珀”(《月亮》);他寫水聲,“水聲如鄉音婉轉,一朵浪花是祖祖輩輩的籍貫”(《藍月谷》);他寫蟬鳴,“樹蔭里蟬鳴激越,如同蕩得高高的秋千”(《山腰》),他筆下的自然美好恬靜。熊焱也具備寬闊的現代視野,以冷峻的沉思來突破瓶頸,展現出中年秩序內的精神圖景。擅長處理日常情境的詩意轉化,詩歌結構嚴密,句子之間張弛有度。
熊焱的詩歌更多的是竭力地向內挖掘,呈現人到中年的知性、覺察與堅守。詩歌的氣勢如瀑布一瀉而下,回到“泥土和根”的狀態,讓靈魂也深深扎根大地。詩歌節奏和氣息里既有沉郁之情,又隱藏著極大的奧妙。熊焱的詩作在敘述里運用比喻、排比等嫻熟的修辭以及整散結合的句式,層層推進,抵達種種中年的生活場景和自然時空。注重抒情與敘事的融合,通過生動的敘事達到抒情的豐贍,詩人在敘事性的抒情風格里,自然而流暢地彌漫著傳統的情懷和人性的溫度。如讀來印象深刻的《葬禮上的父親》《我將一直站在他們中間》《時間的深處有一只手》等等。
瓦利諾斯說:“哲學就是帶著鄉愁的沖動,到處尋找家園。兩千多年來哲學有兩個永恒的母題:生存的理由,與生命的歸屬。”熊焱是哲學系畢業的,他面對如影隨形的生命常態,通過對細小或宏大場景的敘述,來思考哲學意味下的人類生存、欣喜和悲傷,詩歌里充滿了哲學意味。如“當我丈量生死的界限,確信人世的遠方/不是死亡,而是肉體到靈魂的距離”(《軌跡》),“你我皆為布衣,今生的命運大不過一只螻蟻”(《黃昏,過長平之戰遺址》),探賾索隱的詩人面對命運的叩問,對生死的理解有敏銳的感受和知覺。他以哲學的姿態探究人世表象之下的本質,勘探人類命運。
如墨西哥詩人帕斯所言:“現代詩是一次擺脫一切因循凡俗意義的嘗試,因為詩本身已經成為生活和人的最終意義。”熊焱是當下詩歌創作真誠的踐行者,他的詩始于觸動,終于藝術,始于孤獨,終于智慧。他用詩歌呈現個人與生活之間的沖突、掙扎和對抗,更寫磨難中的自我博弈和踔厲奮進。
“文學創作最重要的是坦誠地面對自己,”熊焱這樣說也是這樣做的,他在《作為一個詩人》里寫道,“我愿意像真理低頭,向善和美/獻上字典中全部的花朵和星輝”;在《在那色》里寫道,“我也是一座山體/矗立在自己的海拔里/天空開闊無垠,正迎接著我們的奔騰”;在《容積》里寫道,“這仿佛是靈魂的容積:苦樂參半,悲欣交集/讓我穿越生死,學會忍受一切”;在《重復》里寫道,“這平庸的中年,本就是一首失敗之詩/ 我愿意,像一個制造銀器的匠人 /一遍遍地重復打磨的工序/讓這顆心靈,在中年的長夜中 /孤獨地保持著一抹白銀的晶瑩”。熊焱經常把自己的靈魂比作是晶亮的白銀,詩歌里可讀出他的個人氣質和人格情操,他的審美理想和創造才能,以及精神底蘊和錚錚的文人風骨。因此讀熊焱的詩,也更能理解加繆說的:“真正的救贖,并不是廝殺后的勝利,而是能在苦難之中找到生的力量和心的安寧”,以及羅曼·羅蘭的那句“生活只有一種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舊熱愛生活。”
生命的哲思與靈魂的回響
詩集《我的心是下墜的塵埃》開篇的序文,題為《我寫詩,是為了抵達孤獨》,道出了熊焱寫詩的目的,與選入的詩歌相得益彰,相互印證。生命是一場遠行的悲欣交集,文學從某種特質上來講,是孤獨的一種“自瀉”。著名詩人阿多尼斯說“我的孤獨是一座花園”,李白、杜甫、柳宗元、陳子昂、布羅茨基、博爾赫斯、米沃什等偉大的詩人都有一顆不朽的靈魂,穿過世界的喧囂,在孤獨中發出深遠的回聲。“我把寫詩,當作攀登珠峰,那里白雪皚皚,冰川晶瑩,仿佛是靈魂的白銀……”熊焱努力追隨他們,向著孤獨一寸寸掘進。
綜上所述,熊焱在寫作上獨運匠心,作品在樸素中顯智慧,平常中見崎嶇,是具有詩學和哲學意識的優秀詩人,他的詩歌在取材、語言、情感、主題意義、寫作目的、和哲學思辨上成熟自洽。詩歌是他的軀體和靈魂的影子,讀他中年的修辭,讀到的是微瀾的水,是漆黑的夜,有孤獨,有死亡。無論頌詞或挽歌,總有細雨般的痛楚和沉默,唯有借著文字的翅膀下墜、落地,心才踏實。《我的心是下墜的塵埃》是一本中年之書,也是一本生命之書。
“群山之上,必有孤峰兀立/ 螻蟻之間,必有鶴立雞群// 我也曾有過搏擊長空的鴻鵠之志/但命運安排我一生都要匍匐于大地// 因為我寫詩,我的心將與泥土融為一體”(《諾言》); “我的心,是一粒下墜的塵埃/順著年齡平行于歲月/而時間有無限之遠,命運有鴻羽之輕/生命最大的重力,來自沉入大地”(《我的心是下墜的塵埃》)。讀到這兩節詩,便明了詩人熊焱詩歌里呈現的生命意義,也知道了詩集為何取名為“我的心是下墜的塵埃”。“寫作并不是為了尋找讀者,而是在尋找真實的自己。”“而我,愿意從一張白紙的背后/以漢語的氣力,找到靈魂的回聲。”熊焱孜孜矻矻地尋找,終于找到了那個燈火闌珊處的自己,從中他獲得了對人世永恒的愛,也獲得了漢語賜予的不朽的尊嚴。而讀者也何其幸運,聽到了詩人靈魂深處傳來的回響,深邃而綿延。
本文作者風荷

(風荷:中國作協會員,浙江省首屆“新荷計劃”人才,出版《臨水照花》《城里的月光》《恣意》《左肩上的月亮》等詩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