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吃罷晚飯,我去附近的新世紀公園散步。臨近元旦,寒氣暗涌,砭人肌骨。環公園行道樹上,掛著一面“十元美發”的道旗,在風中嘩啦啦地擺,像是在熱情地招攬顧客。
我停下腳步,注視眼前的理發攤。理發師的背影瘦小,小得像一枚皺褶的核桃。他踮著腳尖、彎著腰背,手上的刀剪靈動如燕……我腦海里,猛然閃現彎背叔的身影。
彎背叔是我同村人,他年少時愛鬧多動。有次在牛背上耍功夫,水牛受了驚,他重重摔下,傷了脊椎。打那以后,他的個子沒再長高,后背也漸漸彎成了月牙狀。因他輩分比我高,我便喚他“彎背叔”。
十六歲那年,彎背叔學剃頭出了師,便挎起帆布包,攬下周邊十來個灣子的剃頭活,包年頭收費十元錢。平時理發,母親從不關注,可陽歷年前的那次,她總要站到跟前,左摸摸右看看,嘴里不停絮叨:“跨年了,得有個新模樣。”直到母親滿意,彎背叔才停下刀剪,亮著嗓子喊:“剃掉舊發絲,新年甜滋滋!”母親聽了,樂呵呵的,從口袋里摸出皺巴巴的紅紙包,里面有來年的十元剃頭錢。
彎背叔擅長推平頭和刮光頭。每當取出刮刀,他都要在那條黑乎乎的蕩刀布上“唰唰”蹭幾下,再用拇指肚試試刀口鋒利程度,覺得行了,便順著頭皮一溜刮下來,那嗶嗶啵啵的聲音,像炒豆子,又脆又響。一旁的小伙伴圍攏上來,在我的光頭上摸來拍去,齊調歡唱:“光蛋機,慢慢走,腦殼打破了不得了……”彎背叔單腳后跟跺地,如圓規般轉動彎曲的身子,刮刀在空中搖來晃去,小伙伴們慌忙做鳥獸散。
“是青兒吧?多年不見。”那熟悉的鄉音,將我從記憶中猛拽出來。
“彎背叔?”我又驚又喜。
“往這兒一站,我就認出你了?!彼易?,給我套上圍布,不由分說地給我理起發來。
他打開話匣子,如竹筒倒豆。九十年代初,他不甘在農村“修理地球”,背起裝滿理發工具的帆布包,獨自闖蕩縣城。起初居無定所,走街串巷,蹲過大街,躲過涵洞,睡過樓道,遍嘗人間辛酸。
后來他偶遇個好心人,帶他去了殘疾人服務點。那里條件雖簡陋,但煙火氣十足,有賣日雜的,做裁縫的,補鞋修車的,各樣營生都有。他憑著梳、剃、刮、剪的好技藝,很快站穩腳跟,生意越發紅火。攤前的招牌從“十元剃頭”換成了“十元美發”,身份隨之由“剃頭匠”升級為“美發師”?!耙徽絮r,吃遍天”,他起早貪黑,閱頭無數,在城里一口氣買下三套商品房——自住一套,兒子新婚一套,還有一套是給孫子留的呢。

就在去年,殘疾人服務點列入城市更新的范圍,彎背叔依依不舍地離開了老地方。他閑不住,網購擺攤燈,到公園邊干起了“十元美發”。
“活到老,剃到老。出了年,我想租個門面,還做十元美發。”他信心滿滿。
“租門面,還收十元,怕沒什么賺頭?”我替他擔心。
“這行當給了我想要的生活,是時候回報光亮了?!彼劾镩W動著執著的光芒。
吹風機呼呼作響,暖流滲進我的發根,松弛感從頭皮漾開來。彎背叔解開圍布,又托起我的后頸吹了吹,一股奔赴新年山海的力量漫過全身。我起身走出幾步,不由回頭望去。彎背叔的身影,斜鋪在人行道上。透過那道光影,我仿佛看見一串堅實的腳印,還有一道溫厚且樸素的微光。
(作者單位:武漢市江夏區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