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目新聞記者 肖名遠
“就算她有錢，能買回我父母的命嗎？”
4月20日，想到即將在法庭上面對當年拐走自己、導(dǎo)致自己家破人亡的人販子余某英，楊妞花心緒難平。她將向余某英提出790萬元的民事賠償。
1995年，5歲的楊妞花被人從貴州貴陽拐賣至河北邯鄲。2021年，當她歷盡千辛萬苦找到家，發(fā)現(xiàn)父母在她被拐后因為自責和傷心過度，沒幾年就雙雙過世了。
楊妞花一直記得當年拐賣她的人販子余某英的名字，她報警后，警方將此人抓捕，并從其身上挖出了7起拐賣兒童事件。近期此案有望開庭，楊妞花向余某英提出了高額民事賠償，“不指望她能拿得出錢，我只是要讓她知道，我父母的死是她一手造成的，希望她受到最嚴厲的懲罰。”
楊妞花控訴人販子 （視頻截圖）
5歲女孩被拐千里，憑著兒時記憶尋親
1995年冬天，河北省邯鄲市叢臺區(qū)姚寨鄉(xiāng)姚寨村，一個聾啞男人得到了一個5歲的“女兒”。
聾啞男人當時已經(jīng)三十來歲，和老母親兩人相依為命。這個新來的女孩，被取名李素燕，她被要求喊聾啞男人為爸爸，喊他母親為奶奶。
但李素燕明白，這里不是她的家。她記得自己的本名叫“楊妞花”，父親叫“楊新民”，媽媽叫“棉衣”，姐姐叫“楊桑英”，喊外婆為“阿不代”。楊妞花還記得，有一對男女租住到她家隔壁，和姐妹倆混熟了之后，有一天以買毛衣針為由騙她們上街。桑英不肯去，說要在家等爸媽，活潑好動的妞花跟著那對男女去了。之后，那對男女分開了，女子帶著她不斷換乘汽車、火車，最終將她帶到了河北邯鄲這戶人家。5歲的楊妞花，在此后20多年里一直記得那個女人的名字——余某英。但她就是記不清楚，自己是從什么地方來到邯鄲的。
剛到養(yǎng)家時的楊妞花 （受訪者供圖）
到新“家”半年后，楊妞花還在懵懂地等待家人的出現(xiàn)。有一天，養(yǎng)父抱來一摞報紙打算糊墻，她看到報紙上有張中年男人的照片，小臉盤小、大眼睛大、高鼻梁，是她記憶中爸爸的樣子，她就偷偷將那張報紙藏了起來，沒人的時候躲進廁所盯著照片看。
慢慢地，楊妞花學會了和奶奶、養(yǎng)父相處，感知和接受這個家。這個“家”只有三間土坯房，有時還漏雨，養(yǎng)父一家生活非常艱苦。養(yǎng)父沒有工作，全靠修鞋換鎖之類的活掙點零碎的錢，后來跟著親戚幫人建房，才有相對固定的收入。這個聾啞漢子對楊妞花很好，兩人甚至能用手語無障礙溝通。
楊妞花后來上了小學，讀書挺聰明，但上完六年級后就輟學了。“有個親戚對我奶奶說，我如果文化高了，以后就會跑掉不回來，奶奶就沒有讓我繼續(xù)讀書。”
幾年后，楊妞花開始外出打工。憑借回憶，楊妞花推測自己應(yīng)該是被人販子拐賣的。2012年她開始尋親，找志愿者組織幫忙、發(fā)布尋親信息，2013年又采血入DNA庫，但是一直毫無進展。
那時的楊妞花偶爾會胡思亂想，父母是不是后來又生了孩子，把自己忘了？甚至會想，自己會不會是被父母賣掉的？“但是我一想起爸爸媽媽對我非常好，就非常堅定地相信，他們沒把我賣掉。他們一定會找我。”
2021年4月17日，已經(jīng)是三個孩子母親的楊妞花在短視頻平臺上發(fā)尋親信息，她還發(fā)了一張根據(jù)記憶畫的家鄉(xiāng)地圖。視頻里，她一遍一遍地呼喚著兒時記憶中的親人：“桑英，桑英，阿不代，阿不代……”
26年后回家，父母卻已去世多年
楊妞花的尋親信息得到了許多網(wǎng)友的關(guān)注和轉(zhuǎn)發(fā)。2021年5月3日，貴州省織金縣一個楊姓苗族女孩看到了尋親視頻，她從小聽自家長輩說，有個堂姐在1995年走失了。楊妞花的尋親的信息，各方面都和她堂姐很契合。
女孩很快和楊妞花取得了聯(lián)系，隨后，已經(jīng)遠嫁江蘇南通的姐姐楊桑英也和楊妞花進行了視頻連線。姐姐不但叫出了楊妞花在尋親視頻中沒有公開的小名，還說出了一段她曾經(jīng)在家里豬圈摔破頭的經(jīng)歷，這也是楊妞花記得但未講出來的往事細節(jié)。隔著手機，分別26年的姐妹倆淚如雨下。
然而，重逢的喜悅很快被巨大的悲慟沖散。楊妞花問姐姐父母的情況，卻得知父母在她被拐后因為自責和傷心過度，沒幾年就雙雙過世了。
走失前的楊妞花一家四口 （受訪者供圖）
原來，當年父母帶著姐妹倆從織金老家來到貴陽打工生活。1995年11月，5歲的楊妞花被拐之后，父母一直到處尋找。他們猜測人販子晚上才敢偷偷帶著楊妞花從車站跑掉，所以一到晚上就卷著棉被帶著大女兒到車站里找，夜里就睡在車站。
這樣找了大半年毫無結(jié)果，后來父母開始吵架。他們本來準備在老家建房子，父親把買好的建材全部給砸了，因為抑郁終日借酒澆愁，1997年吐血身亡。母親連續(xù)受刺激后精神恍惚，有時一個人跑到山上，說聽見妞花在喊她。1998年，她也去世了。
妹妹被拐，父母雙亡，楊桑英成了孤兒，還要忍著“沒有看好妹妹”的自責和煎熬。在親戚家輾轉(zhuǎn)借住了一段時間后，十三四歲的她就出門打工了。她想念妹妹，但不知道怎么尋找妹妹，也不懂DNA采血入庫，這才導(dǎo)致姐妹倆二十多年沒能相認。
2021年5月10日，DNA鑒定結(jié)果正式確認了楊妞花和楊桑英的親屬關(guān)系。5月15日，姐妹倆分別從江蘇南通和河北邯鄲出發(fā)，回到位于貴州織金縣官寨鄉(xiāng)大寨村的老家團聚。
2021年5月15日，楊妞花回到織金老家 （受訪者供圖）
被拐26年后終于找到了家，但父母卻已去世二十多年，楊妞花做夢也想不到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她抱著姐姐泣不成聲，在父母墳前更是放聲大哭。
楊妞花（左）在父母墳前大哭 （視頻截圖）
此后兩年，楊妞花和楊桑英經(jīng)常跨越千里相互探望，帶著丈夫和孩子到對方家里做客，還一起回貴州老家過年。她們的外婆還在世，楊妞花經(jīng)常抱著“阿不代”撒嬌，還帶老人上街買好吃的，她要替父母盡孝，要把這失去的26年找回來。
人販子拐賣兒童7次，起訴索賠790萬元
姐妹倆的團聚越幸福，楊妞花就越思念父母。她要找到導(dǎo)致自己家破人亡的人販子余某英，讓她得到應(yīng)有的懲罰。2021年5月回貴州認親時，楊妞花就向貴陽警方講述了自己的遭遇，2022年1月又將相關(guān)材料寄給了警方。2022年6月6日，楊妞花正式到貴陽市公安局報案，請求找到余某英。
楊妞花的代理人、河北十力律師事務(wù)所副主任王文廣律師告訴記者，楊妞花報案后不到一個月，貴陽警方就發(fā)現(xiàn)了重要線索：一名名叫張某的重慶女子，曾于2004年從云南拐賣兩個兒童到河北邯鄲時被抓，被判處有期徒刑8年，經(jīng)減刑后于2009年刑滿釋放。張某拐賣兒童和余某英拐賣楊妞花的手法一樣，且目的地均是邯鄲，警方調(diào)查后確認，張某即是余某英。
“民警給了我十幾張照片辨認，我一下就把余某英認出來了。她是我最恨的人，她的樣子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楊妞花說。
再次到案后，余某英供述，在1993年1月至1996年10月間，她曾作案7起，從貴州、重慶拐賣8名兒童帶至河北邯鄲，賣給當?shù)卮迕駨闹蝎@利，楊妞花正是8名兒童之一。余某英的丈夫當年和她合伙實施拐賣行為，但他已經(jīng)去世。
固定了證據(jù)之后，貴陽市南明區(qū)檢察院以拐賣兒童罪對余某英提起了公訴。王文廣律師透露，根據(jù)檢方提供的量刑建議書，余某英自愿如實供述涉嫌的犯罪事實，對指控的犯罪沒有異議，檢方建議判處其有期徒刑14年并處罰金。目前，王文廣律師已申請將此案從貴陽市南明區(qū)法院移交至貴陽市中院審理，“被告人屬于情節(jié)特別嚴重。”他說。
楊妞花（左）和姐姐楊桑英 （受訪者供圖）
4月20日，楊妞花告訴極目新聞記者，作為受害人，她將向余某英提出790萬元的民事賠償。
“我知道這錢她肯定拿不出來，甚至可能一分錢也拿不出，對此我不在乎，就算她拿得出錢，能買回我父母的命嗎？”楊妞花說，“但我必須要提出我們的訴求，這筆錢里面包括我父母的死亡賠償金，我要讓她知道，我父母的死是她一手造成的。我希望她受到最嚴厲的懲罰。”
楊妞花說，這是她和姐姐商量后共同提出的要求。待到案件開庭時，姐妹倆將一起到貴陽，親眼看著人販子被繩之以法，以此告慰父母的在天之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