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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衢州也是座老城了。
　　多少年前，我的師長阿章先生回憶起他的家鄉時常常這么說，并樂于分享他家鄉送來的麻餅、椪柑和茶葉。最后一次，是三年前的一個夏日，說起家鄉，他依然興致勃勃。


　　一 據云東漢初平三年，也就是距今1800多年前，浙西此地就有土城墻了。到了唐武德年間，約1400年前，有了磚石筑墻，也開始正式有了衢州這名稱。
　　那個時候，從仙霞山脈山里下來的澗水或溪水清清，一路奔來至今日城門處高大的水亭門前，闊成了三四百米寬的大河，稱它為衢江。江里呢，自然也有些魚，自然也有些人在靜水的水灣處垂桿放鉤、撒網捕魚。
　　兩岸呢，這一頭是衢州城；那一頭呢，房屋稀少，葦草灌木，郊野開闊。城里自然就有了街道、有了茶館酒肆、有了眾多商鋪。屋舍鱗次櫛比，沿街擠擠挨挨，講學私塾、吹拉彈唱也有了，男女老幼，進進出出，到處嘈雜聲響，煙火氣十足。從清晨起，青石板的街就熱熱鬧鬧了：四鄉的人趕來了，挑擔的，背包袱的，進城出他們的物、要他們的貨：譬如雞啊鴨啊稻米啊椪柑啊菜蔬啊茶葉啊自家產的東西送出去，布啊鐵器啊鋤頭柴刀鍋碗瓢盆針頭線腦鹽糖日常弄回去。有點像《清明上河圖》。
　　衢州除了柯城區衢江區，還包括龍游、常山、開化和江山，位于浙皖閩贛四省通衢。那時從京城往福州、廣州，借錢塘江衢江舟船之利，大多走翻過仙霞嶺上仙霞關這一條重要通道。至清代，南貨北商，過此路更盛。據說云閩人林則徐進京趕考，當年走的也是這條路。歷史上，多少名人過往衢州，稍近的有陸游、湯顯祖、徐霞客，唐宋八大家之一王安石曾在江山石門鎮仙居寺游學。朱熹、王陽明也在此論學講道，北宋末年孔子第48代嫡孫隨趙構南渡遷居衢州，更是開南孔文化之先河。更早的時候，唐白居易的父親在這里任縣丞三年，少年白居易亦在此讀書學習，至16歲才隨父離去。那時的浙江，才俊濟濟，好些都到過衢州。看山水，作詩文，思考他們的人生。現在城內有名的地方，都有他們的蹤跡呢。
　　城內有名的地方，大致有府山孔廟天王塔、水亭街水亭門；城外么，有江郎山、圍棋仙地爛柯山、仙霞關、龍游石窟、華東第一石林、毛氏祖居等好多了。小吃有邵永豐麻餅、凍米糖、水晶糕，還有大眾的就是椪柑茶葉了。
　　二
　　我多想隨你去看看，可惜你不在了。
　　三年后，一路憶著先生阿章，小車從一個叫金義新區鞋塘的地方充電出來，重又翻上杭金衢高速，向百公里外的衢州進發。
　　此時已是下午四點半了。夏季日長，陽光依然燦燦，使得快速掠過窗外的山、遠近曠野的樹木、房舍、河流、稻谷玉米農作物無比清晰。
　　遠山如黛。這里應該是金衢盆地的西段了，地理書上說這里是衢江兩岸寬闊的河谷，河谷外就是山地了，東南面是仙霞嶺山脈，西北及北部邊緣是屬白際山脈和千里崗山脈。記憶真是復雜的東西，驀地就跳出18年前的畫面：愛好山川游歷的京城龍爺，那年55歲，駕著機車，奔馳在這條道上，他要回溯一段我們民族不該忘的歷史：
　　繼1940年在衢州實施細菌戰之后，1942年5月，日軍集10余萬兵力發動浙贛作戰，直搗我衢州等地前進機場，那真是戰事慘烈，一寸山河一寸血。6月，為保存戰力，衢州城防僅有一師之眾，激戰四夜，城破。八十余天后，衢州才復回我手。兩年后，日軍再次沿浙贛線南下，突入衢州兩日后旋即被趕出。此役，日62旅團長陸軍少將橫山武彥被斃。
　　今天，在衢州老城的府山公園，豎有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以紀念那些抗戰犧牲的衢州軍民。應該毋忘：十四年抗戰，衢州傷亡近11萬人。應該毋忘：衢州全體人民，忍饑冒暑，艱苦備嘗，始終無一降敵、附敵、屈服于敵。人民意志之堅強，多少后人贊喟：這是我中華民族之不屈寫照！
　　在衢州一個叫水亭街的地方，據說應杜立特子女們的提議，設有杜立特行動紀念館，以紀念二戰期間衢州人民勇敢救助墜落中國境內的美國飛行員。據說，在水亭門歷史街區的一面墻上，刻有八個醒目大字，“我們如此熱愛衢州”。
　　愛，包括歷史毋忘，同車的老鄭，一個在多媒體領域馳騁的先行者，若有思索。遠處，蒼山如海。
　　三
　　黃昏，六時半，我們的小車進入衢州西。
　　現在的衢州和18年前真是大變樣了。遠遠望去，老早的田野上樓宇林立。讓人吃一驚的是，車抵近花園中大道，那兩側車流的中間，樹木蔥綠，好寬的綠地步道，有的地方幾成街心小公園。有資料統計，今日衢州，主城區綠化覆蓋率高達40%以上，可謂滿城皆綠。
　　暮色暗了下來。在老城區一條叫新橋街的街口，接我們的老占一個招手，熱誠地領我們往一條叫縣西街的方向去。老占大名占劍，26年前杭大歷史博物館學專業畢業，一直在衢州從事文博專業工作，十多年前受命主筆36萬字的《衢州簡史》，也是該書的副主編，自是對衢州的人文史地無不知曉。
　　跟著行走十來分鐘，至新河沿路縣西街街口，見一店：王阿蓋？三個大字煞是醒目。探頭一望，碗碗盞盞，盆罐籠屜。老占道：衢州最煙火氣的特色，這里能一下搞齊了。我們先從吃上認識衢州。全浙江就衢州一地重辣，無辣不成菜。為什么？大概四省通衢，北地人士湘贛客商，南來北往，百年千年長久了，融合之故。話語間，東西一股腦上來了：胖鼓鼓填得像小豬的蔥花饅頭、雞蛋馃、芋頭肉圓、百葉包、蒸臭豆腐、牛肉粉等，最后三盤居然分別是鴨掌、兔子頭和鴨頭。占兄倒也坦然，曰：此是衢州最有名的風味小吃代表“三頭一掌”，兔頭、鴨頭、魚頭加鴨掌，除了魚頭，一人每樣來一件。先來個鴨頭，只一口，嘶地要跳腳，復又回甘絲絲鮮。問占兄：這三頭一掌，倒也有典故。后一查，不得了，衢州好些家都制這美食，一老店，稱每日必鹵兩千斤鴨掌、三千斤鴨頭。
　　好吃不提。老占道：此地不遠，走三五百步，即是衢州城有名的水亭街，好熱鬧的。果然，出門也就走個五七分鐘，便車輛、人聲多了起來。再行，豁出一寬大路口，一地的條石地磚。此處是水亭街入口處了，有高大一牌坊，上書“水亭門”三個大字，被燈打得亮亮。進里，此時雖已過夜9點，卻燈火通明；水亭街上，依然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男男女女大呼小叫，往各自歡喜的地方去。街口不遠，好大一寺院，是有名的衢州天王塔了。仰頭望，還是好高的。老占道：這塔有十丈多高呢，6個立面7層，建于南北朝的梁代，距今1500多年吧。所以衢州老輩人常說，先有天王塔，后有衢州城。
　　觀街邊景，商鋪館舍，大多晚清民國時的建筑；看往來人，大多走走停停，東走西看。沿水亭街行不足小半里，便見樓閣飛檐好大一城門樓了，無數燈火，將這水亭門城門照耀得無比輝煌。出高大的城門洞，有風來焉，那是衢江上的風了。其時，衢江船來帆往水運發達，緊挨城門碼頭的水亭街，自然也就順風順水商鋪館舍一日日發達林立繁盛起來，衍成今日留存之格局。水亭門三街七巷，如今是衢州城傳統風貌最集中、歷史文化遺存最豐富的街區，老占說。
　　立于江邊，天寬地闊，竟有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感覺。江的那邊，近年興建的樓宇林立，市府大樓與江上大橋的鐳射燈光不時劃過衢江夜空的靜。不知那時的阿章先生，坐過老早江上的船否。輾轉去杭州，求學走上了革命路。
　　四
　　民諺：一座衢州府，半城烤餅香。
　　二日，食下榻的新橋街亞朵酒店早餐，竟然有衢州米粉、麻餅之類的特色早點，感覺味道還是蠻好的。食罷出門，今日重頭觀瞻應該是孔廟、衢州博物館。老早阿章先生提起過的，衢州的孔廟有故事，和別的地方不一樣的。至于博物館，是知曉當地歷史風俗，以及有什么好的古董最好的去處了。也是巧，這兩處就在新橋街上，也就里許路的光景吧。
　　這街還是蠻有特色的。越往前沿街的店就越有古意，白墻青瓦，伸出飛檐翹角，涂桐油的木柵欄窗，一街越來越盛的銀杏，是了，就連飯店酒樓，桌椅都有汴梁風格。一店大敞著門，墻上洋洋灑灑三四百字，起頭“衢州古稱五路之首，以海路、水路、旱路通衢也，稱九龜之地”，然后“衢州風俗以道教各節為習俗”，云食材豐富，集南北食客，將孔府魯菜西江湘川香辣徽州秦淮廣粵西北盡括囊中，怎么誘人這里就不說了。因為，一個叫小唐、畢業于南大博物館系的姑娘，要領我們瞻仰衢州孔氏南宗家廟了。
　　拾級而上，按習俗走邊門。歷史上，北宋末年金兵占開封，孔子第48代孫孔端友隨宋高宗趙構南下至衢州，就此他的后人們在此繁衍生息近900年了。衢州的孔氏南宗家廟，占地約20畝，大致是南宋紹興十年，北邊的金太宗另立孔端友堂弟孔端操子孔璠為“衍圣公”，孔氏這個天下第一族，客觀上就此有了北宗與南宗之分。
　　有人說：一座衢州城，半部文化史。孔子后裔的南遷，客觀上助推了儒家文化的深耕遠播。有資料顯示：孔氏南宗在衢州安頓下來后，族長就以廟堂為學堂，講學授徒，其門人近千。孔氏南宗的家塾私教，至明清廣為興盛。南宗族學最大的特點是使廣大平民弟子獲得受教育的機會，也促進了衢州近代學校的發展，使區域人文環境得以優化，直到今天。
　　走在衢州的大街小巷，你幾乎隨處可見“南孔圣地，衢州有禮；崇賢有禮，行為文明；先人后己，謙遜禮讓”等提倡人人講文明的提示與勉勵。我的本家、衢州文史館的盛雄生告訴我：“有禮”已成為衢州鮮明的地域標識與人們追求的準則。
　　那日從孔氏南宗家廟出來，去衢州博物館一睹鎮館之寶那南宋年間的金娃娃后，我們跟著小唐去了博物館對面府山烈士紀念碑附近的中國儒學館。那里可一觀孔氏南宗的一些展物，譬如大樹下孔子對72弟子講學的浩大場景，那一個個蠟像栩栩如生，不知顏回、子路們長得像誰。這倒是要認一下的。其中最牛的四賢大概是顏回，陪孔老先生周游列國、為其駕牛車憨厚有些粗的子路，以及善貨殖被后世尊為儒商鼻祖的子貢，協助孔子晚年編《春秋》的最小弟子子夏，歷史存疑說他就是著《左傳》的左丘明。
　　本家笑而無答。他正沉浸于一臺歷史的大劇中。事實上，他跟著孔子第75代嫡長孫孔祥楷多年研習，有感南孔源流綿長，其文化精神的人文、禮讓、孝道、包容至今熠熠生輝。
　　大劇中，孔氏南宗在衢州近900年的傳承史，可以說是一部具有傳奇色彩的家族奮斗史。其精神內核，就是作為孔孟儒家核心價值觀之一的忠義。漫長歲月，一代代孔氏南宗后裔始終恪守忠義，無論是因明亡而絕食的首輔孔貞運、為抗擊日寇入侵而殉國的孔墉將軍，孔氏南宗的族人率先垂范、潛移默化，也將忠義精神植進了衢州百姓的心里。所以，衢州淪陷于日軍的日子里，衢州軍民無一附敵，亦無有一鄉一鎮的維持會。
　　以這樣的史實為藍本，有沒有可能在已有的話劇《大宗南渡》的基礎上，搞出一臺達到《千里江山圖》效果與厚重的大劇？怎樣努力再現這一史實、給人美的享受與奮發報國的激勵？還有，如今南孔書屋遍布衢州全域，少兒讀經班、儒學校園劇，南孔文化正成為凝聚當代衢州中小學生家國情懷的精神紐帶之一。
　　不知不覺就是飯點了。吃罷一碗衢州風味爆鱔面，本家繼續沉于他的那幕大劇里。我們呢，在他的點撥下跟著小唐往一個叫余東村的方向去，那里是浙西農民畫的勝地，果然大溪水響、古村大樹，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這之后，幾日前，依然喜歡東走西游亦喜歡鉆研古代戰爭史的張先生問：最近走過哪里？得知去了阿章先生的故鄉衢州時，他有些痛苦地呻吟了一下，說要知道衢州在歷代史上是多么重要的兵家重鎮，攻守雙方占浙必先握衢，僅有名的就有唐末黃巢攻衢與清左宗棠的鎮守衢州，怎么沒叫上一起走。又問：何時再去？那里還有多少優美的古村落？是今歲農歷深秋時，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還是明年春上春雨時，一杯新茶道平安？
　　深秋與春上，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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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解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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