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聞記者 張彧 詹麗華 趙路 丁珊
通訊員 丁書堇 馬丁 李玲
這個世界，總有勇敢的生命，再次踏上取經之途。
這一句《黑神話：悟空》（下稱“《悟空》”）在其官方微信公眾號寫下的“戰斗宣言”，悄悄為自己和國內精品單機游戲的未來寫下注腳。
石破，天驚，猴王出。這款被業界譽為“中國首款3A游戲”的浙產游戲，毫無疑問是現象級的，它的身上被賦予了相當多的象征意義——在它之前，國內尚未有真正的3A（一般指三個“Alotof”，即投入大量資源、時間、資金）游戲，海外市場上的中國單機游戲也久不聞其聲。
市場始終在追問：游戲玩家多、游戲收入高、游戲公司市值大，中國為何始終不見3A游戲大作？
一邊是或許得不償失的冒險，一邊是已然成熟的盈利模式，何去何從？《悟空》用七年的過坎爬坡，給出了一個差異化的選擇。我們慢慢走近與這款游戲息息相關的各色人群，聽他們講述這七年里不為人知的“破石”故事。
始于熱愛
我們愿意燃燒自己，但不是撲火的飛蛾
關于《悟空》的起點，版本頗多，其中一個最廣為流傳：2018年2月25日，夜深露寒，剛趕回深圳的馮驥召集了杭州游科互動科技有限公司（下稱“游科”）所有合伙人開會，會議室的白板上“擺”出了三條路……
在杭州市西湖區的藝創小鎮，我們求證這個故事時，游科的創始人馮驥和美術負責人楊奇相視一笑。
“也許大部分人都希望有一個充滿儀式感的情節。”馮驥笑著反問，“是不是很多人都覺得，我們的團隊一腔熱血、理想主義，即使飛蛾撲火也絕不回頭？”
他并不需要答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事實上，決定要做一款3A單機游戲，一定需要有熱愛去支撐，但很多時候，它也是對游戲市場和自身能力冷靜審視后的結果。”
2014年，馮驥和幾個老同事一起離開騰訊，組建游科。對于這個決定，馮驥毫不避諱地說，當時離職最大的外驅力，就是看到了手游在井噴，“我們都想做單機游戲，但總覺得時機和資金還不成熟，需要先做一些流行的游戲品類‘蓄力’。”
8年前，游科做了一次市場調研：2016年，在全世界最大的游戲發行平臺Steam（蒸汽平臺）上，有1/3的活躍用戶來自中國。“這是一個很夸張的數據，說明整個中國的單機市場潛力足夠大。”馮驥說。
于是，2018年初，他們決定不等了。當時的手游市場已接近飽和，相對低迷的商業回報曲線，讓很多團隊都在考慮轉型。
“有的時候，人是需要被熱愛驅動著去做一些決定的。”在馮驥的描述中，2018年2月，游科決定分兵去為一款單機精品游戲“拓荒”——那款游戲就是后來的《悟空》。
定下要做西游題材，是在一次餐敘上。有的人想做科幻槍戰，有的人想做武士類的動作冒險，直到聊到《西游記》的時候，所有人都沉默了。“這可能戳到了集體記憶和興奮點。”現在回想起來，馮驥覺得選擇《悟空》是一個必然的結果：《西游記》是最能代表中國文化的IP，“我們就是要做《西游記》的廣告，它是一個可以互動的廣告，可以讓所有玩家去接受、去喜歡、去深入地了解中國的文化。”
這一天，情緒高漲的楊奇從二樓工位搬到了一樓的角落。這讓他感覺很好，動力十足：“我的創作黃金期就只有那么幾年……如果不做一點想做的東西，這輩子可能就沒什么機會了！”
他很喜歡游科官網上的一句話——首先，是打動自己——“就是你得做自己理解、認可、喜愛的東西。”
“我們愿意燃燒自己，但我們不是一群撲火的飛蛾。”馮驥說這話時，表情很嚴肅。
勇于過坎
一個“幸運的意外”，解決了兩個大問題
雖然決定了做《悟空》，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馮驥經常會失眠。
2020年前的游戲市場，游戲公司間討論的話題從來不是“能賺多少”，而是“賣多少才能回本”。據分析師估算，《悟空》每小時游戲時間的開發成本可能高達1500萬元。
“之前一直在猶豫，也是因為資金流還不夠強，人還不夠多。”畢竟這是一個計劃3年起步的項目，當時他們還沒有融資，幾位聯合創始人拿出了自己的積蓄來支撐這個項目。
2019年，小組成員增加到20人左右，有了一定技術積累的游科想試試“做一個完整的關卡”。這個關卡，就是后來出現在預告片中的“黑風山”。
他們把“黑風山”當作一個最小可驗證模型。但開發小組并不敢輕易展開大規模制作。馮驥算過一筆賬：“一個光學動作捕捉棚，60臺攝像機，幾十人團隊，一天的成本就是20萬元到30萬元。”游科的資金并不能支撐多次實驗。
但相比缺錢，更緊迫的是缺人。
為了把“黑風山”做好，招人勢在必行，但彼時的游科招聘，基本都是靠人脈推薦，“效率太低”。
于是，馮驥想做一個預告片，提升一下項目的知名度，這也是那個讓《悟空》聲名鵲起的預告片長達13分鐘的原因：“它根本不是沖著宣發去的，就是希望通過這13分鐘，把我們有的都亮出來給內行人看看。”
出乎所有人意料，“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超長預告片發出后，《悟空》火了：嗶哩嗶哩、微博、貼吧都被點燃，一度還“燒”到了海外。馮驥只記得那天的時間過得非常快，微信上的未讀消息怎么點也點不完，他給服務器連充了三次錢，才穩住了官網的訪問通道。
很快，發行商和風投機構踩破了門檻，連招聘郵箱也被撐爆，“一天收到1萬多封郵件，根本來不及看。”
但無論是吸納投資還是人才，風口上的游科都表現出足夠的慎重。
“我們選擇的路并不好走，所以對于認同我們價值觀、愿意幫我們實現夢想的，無論是人、技術還是資金，我們都會在堅持獨立自主的前提下，進行認真的接觸與有條件的接納。”馮驥把這次過坎的經歷定義為“幸運的意外”，“可能有很多比我們更強更出色的團隊沒有這樣的機遇，所以沒能順利地走到今天。”
成于機遇
文化的共鳴感，超越國界
劉翊第一次為《悟空》做歐洲市場的調研時，只有1/5的人聽說過“孫悟空”，其中有一半甚至以為他說的是日本漫畫《龍珠》的主角。
“在國外，人們對《西游記》很陌生，更別談如何去說服海外用戶為一款以猴子為主角的游戲買單了。”劉翊供職的傳立媒體，總部位于英國，2024年開始成為《悟空》海外媒體宣發的合作伙伴。
《2023全球移動游戲市場企業競爭力報告》顯示，全球移動游戲市場規模6062.7億元，國內加出海收入占全球移動游戲市場整體的五成以上。“在歐美，大家對于中國的手游市場很認可，但單機游戲幾乎沒有討論度。”劉翊說。
與熙熙攘攘下西洋的手游相比，中國的單機游戲出海，曾被評價為“三無”——無公式、無案例、無思路。在這樣的市場氛圍中，《悟空》想要克服文化隔閡去蹚出一條“出海之路”，挑戰可想而知。
游戲界沒有捷徑，好玩是世界的“通用語”。在2023年的德國科隆游戲展上，《悟空》展位架起50臺測試機“請君試玩”，一時口碑爆棚，甚至有不少國外博主成了“自來水”。
上線12小時，Steam平臺在線峰值人數已超220萬，成為ARPG（動作角色扮演游戲）單機游戲類的歷史峰值第一。如今的《悟空》，走在一條沒人走過的路上——既承載著中國故事的內核，又有著更適合國際化的文化表達。
在游科內部，人們始終深信：所有成功國際化的產品，首先應該打動本土的文化族群，再通過高品質的呈現去吸引海外的玩家。為了重現原著中西行之路的瑰麗奇幻，游科的技術人員足跡遍布大江南北，建立中國首個古建筑虛擬資產庫。從世界八大石窟之一的大足石刻到西子湖畔的靈隱寺，每一處細節都有故事，每一幀畫面都是一場東方美學的視覺盛宴。哪怕是過場動畫中的一把小壺，也被網友們反復討論：是否取材于元青花鳳首扁壺。
“優秀傳統文化就是有這樣的魅力，讓你看一眼就喜歡，這種文化的共鳴感超越國界。”楊奇舉了一個例子：在最終預告片中，音樂老師用了一首以中國古典音樂為框架改編的配樂，“我們所有人都覺得這很‘悟空’。”但楊奇并不認為海外的玩家會對這段音樂有什么特別的反應，然而結果讓他很驚訝：相比本土玩家，很多歐美玩家對這首曲子的推崇程度更強烈，“果然‘民族的就是世界的’。”
“我們做出了一個差異化的選擇，恰好在一個合適的時間，很幸運地承載了大家的期待。”馮驥直言，游科趕上了機遇期。
經過20多年的發展，中國游戲用戶的消費習慣已經養成。開發高端游戲的意愿與游戲用戶的期待耦合，同時成熟的技術流程以及強大的開發工具鏈，極大降低了游戲開發者的進入門檻，“你只需要綜合運用它的功能和表現，就能共享技術紅利。”
更多的3A游戲，因為《悟空》的成功，正被列入騰訊、網易、米哈游等游戲巨頭的計劃表，還有一些國產游戲公司成為海外游戲主機廠商的第三方內容提供方……
無論今天之后《悟空》是否能順利西行，我們都當為“先行者”鼓掌。
踏上取經路，比抵達靈山更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