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一家人常坐在門口的稻場里納涼。祖父端坐于竹椅上，總是不厭其煩地講他的行醫故事。竹林一樣的苞谷地，月光下一片墨綠。祖父說，做醫生就好像干農活，不僅要順應節氣，還要懂得未雨綢繆、防微杜漸，也就是“醫之于無事之前”。
每次祖父去田里勞作，除了準備好農具，還要帶一把鐵鍬。遇到坑坑洼洼的路，他會放下木推車，用鐵鍬把坑填平。鄉里多為泥土路，遇到梅雨季節，就變得泥濘不堪。人們到菜園摘菜，一蹦一跳，如彈簧，有點滑稽。人走過，牛羊踏過，板車碾過，路就成了“漿糊”。有的人特意挑個擔子，增大腳與地面的摩擦力，走起路來也就穩當多了。泥巴是與生俱來的大自然的產物，原始而樸素，有時候也會讓人頭疼，調皮的小孩子不信邪，把它當溜冰場，結果摔個“狗啃泥”，讓人一臉無奈。
雨過天晴，祖父扛著鐵鍬，昂首挺胸，像戰士奔赴戰場。開始，我以為祖父只是順路填坑，偶然填空，也就沒在意。后來，祖父哪怕不干活，只是去田地里瞧瞧農作物長勢，也會扛把鐵鍬，看到不好走的路，填一填，修整一番。這讓我有點疑惑。
“您想當雷鋒啊？”我問祖父。
“別人都不填坑，村里也沒安排您來做這個事，您怎么就常常要填坑呢？”我又問。
“為了自己勞動方便，也好走路啊。”祖父淡淡地說。
祖父就為了自己方便，好走路——就這么簡單？我覺得一時半會還不能理解。
后來，我才明白，方便自己，也是方便別人，方便了別人，同樣也就方便了自己。人生前進的道路上，不可能永遠一帆風順、一路平坦，總會遇見那些深淺不同、大小不一的“坑”，是繞過去？跳過去？還是直接把坑填了？每逢此時，想起祖父那簡單的話，我都會沉著冷靜，竭盡全力把它填了，無論是自己的坑，還是別人的坑。
剛工作那會，我負責辦公室文書處理，因為粗心大意，將一份文件的擬稿日期作為成文日期印制出來，幸虧同事發現及時，沒有釀成錯誤。雖然領導沒有當面批評我，但讓我深切地體會到什么叫“晝無為，夜難寐”。還有一次，寫一篇古代人物的文章，不小心弄錯其誕辰，編輯反饋于我，“你開頭就出了個錯誤，請再仔細又仔細將全文核查一遍。”兩次都是自己給自己挖“坑”，如果我不吸取教訓，把坑填平，那只會遇到更多的“坑”，甚至造成塌方。
多年后，我也會遇到生活或工作中的“坑”。我發現后，沒有指責埋怨，也沒有怒火中燒，而是毫不猶豫地將其填平，并且填在了“明處”，相當于豎起一個警鐘，相信能以此為鏡鑒；或填在“高處”，讓這個“坑”成為一盞燈，照耀前方，不至于再走錯路。我幫朋友、同事“填坑”，看似救火，其實也是讓自己的路更加好走。
有朋友說，我們總是會遇見各種問題和麻煩，每個人都應該具備一定的“填坑力”，“坑”填不好，事就敗了；“坑”填得好，路就順了。是的，能“填坑”是一種能力，也是一種智慧……
又是一個立秋后的晚上，我回到老家納涼。大地有了些許涼意，樹枝上的蟬鳴和稻田里的蛙鳴已經沒了白日那般熱烈，我們每個人身上，都落滿了月光和竹葉香。一只螢火蟲像星星一樣發著美麗的藍光，一陣清風拂過，它迎面而來，如黏人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與我撞了個滿懷。此時，已逾九十五歲高齡的祖父又打開了話匣子：“我這一生，填了數不清的坑，也治了數不清的病人，是不是很有意義的一生啊？”
（陳白云，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詩歌散文集《光與影》、散文集《橡樹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