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探牧羊沖
文/羅長江
1
知道牧羊沖有一棵八百多年樹齡的“茶樹王”。
知道牧羊沖有一條連接著湘鄂川的茶馬古道。
知道牧羊沖有個名叫高忠垠的甑蒸茶傳人，醉心茶文化，斥資收集與茶業相關的器具和文物，籌建茶文化博物館，志在開拓茶文旅之路。
初夏，“5·21”國際茶日那天應邀參加三合鎮牧羊沖村組織的茶事活動，見到了牧羊沖的真容。這里海拔670米，山巒起伏，抱綠擁翠。除了山林就是茶園，成片連塊的，巴掌大小的，見縫插針般散落在坡前嶺后，高丘低壑，地角山隈，宅邊村旁。陽光姣好，景色姣好，沿途所見婦女采茶的畫面姣好。遂想起清代本土詩人的竹枝詞：“清溪一曲幾人家，谷雨疏疏唱采茶；徑合遺經補桑苧，冰甌雪碗試新芽。”
茶葉，茶業，是牧羊沖妥妥的主旋律，主色調。
2
牧羊沖種茶制茶販茶，很有些年代了。
1994年第三期的《茶葉通訊》載有科技人員在今牧羊沖村發現一株古茶樹，經解剖葉面結構，海綿組織發達，具有世界茶樹罕見的葉片學解剖特征，是我國古茶樹原生地的活見證。湖南省茶葉研究所所長包小村稱，湖南具有同等資質和科研價值的古茶樹僅兩棵，一棵在保靖縣，一棵在慈利縣的牧羊沖。
查閱史料，宋代已有牧羊沖所在州縣產茶的記載；元代時地方政府設榷茶提舉司，管理茶葉種植、制作和實施專賣事務；民國版《九溪衛志》載：“茶則麻寮著名。”麻寮即明清土司時期的麻寮長官司，牧羊沖屬其轄地。當地儺愿戲抄本，抄有描述牧羊沖甑蒸茶這一古老技藝的唱詞：“鍋兒炒、甑子蒸、簍簍炕、煙上熏、紅帶纏、綠帶捆、箱中擱、柜中存。”
1893年，廣東客商盧次倫創辦“泰和合茶號”，在湘鄂西數縣的產茶區設有數十家茶莊，制作的“宜紅”茶主要銷往歐洲。1899年，泰和合生產經營達鼎盛期，宜紅茶產量突破15萬公斤大關，制作和銷售人員近6000人，旱運騾馬達五百多匹，水運繁忙時茶船多達百余艘，盛極一時。受“泰和合茶號”蔭及，牧羊沖種茶、制茶、販茶步入黃金時期。每年清明前，這里的制茶人通宵達旦趕制“明前茶”，如約送達“泰和合”設立在津市的茶莊，免費食宿。“離香草，蛾兒黃，沿途十里皆茶香”，茶商笑吟吟前往半路上鞭炮迎接的場景風靡一時。以牧羊沖為起點，茶馬古道往東南西北延伸共50余公里，騾馬客、商販絡繹不絕。村里保存較好的木質古建筑群洪家大院，占地3000余平方米，大小房屋百余間，除了居住，清代中期已擁有頗具規模的茶葉加工作坊。光緒年間，茶葉銷售愈加興旺，洪家大院改建成六個天井的組合式建筑群。我們一行流連于古槽門粗礪的石板臺階，老天井一側陳年舊色的板壁、雕花木窗以及擺放棺木的堂屋，遙想當年院落內外騾馬成群的熙熙攘攘，往來于茶馬古道的浩浩蕩蕩，該是何等人歡馬叫的鼎盛氣象！
一度沉寂后，上世紀80年代伊始，牧羊沖村重振雄風。茶園面積增至2500多畝，居三合鎮“萬畝茶園”之首；目前有茶葉種植合作社3家，茶葉生產加工廠7家，其中省級茶葉企業1家；村民黎中華經營的綠針茶廠，由甑蒸茶傳統技藝衍生甑茶蒸汽殺青的新工藝；全村常年生產加工和銷售的茶葉在3000噸以上；全村年產值在1.5億元以上。2014年成為小康村；2016年獲湖南省“十大最美茶葉村”稱號；2017年獲湖南省“十佳茶旅景區”稱號；2018年，高忠垠執掌的牧羊沖古茶文化旅游公司選送的甑蒸紅茶，獲湖南省茶業博覽會“茶祖神農杯”名優茶金獎；2020年，高忠垠執掌的牧羊沖古茶文化旅游公司申報牧羊沖茶馬古道（萬畝茶園）生態茶旅，入圍全國40條茶鄉旅游線路；2021年和武陵源峰林峽谷風光一道，打包入選農業農村部中國美麗鄉村休閑旅游行（冬季）精品景點線路推介。
穿行于翠枝芳葉的大小茶山和大小茶園，源遠流長、根深葉茂的厚重感撲面而來，老樹新苗、生機勃勃的鮮活感撲面而來。亦覺得“牧羊沖”這名字既鄉土，又素雅，天然去雕飾而富有詩意，讓人自然而然聯想起純樸可愛的牧羊女兼采茶女形象：哼牧羊曲，唱采茶歌，編織彩虹般美麗的心情和夢想……遂吟詩一首：“牧羊沖兮甑蒸茶，水土氤氳孕物華。萬里茶道今巨變，芬芳山野滿天霞。”
3
眼前便是高忠垠收藏的茶文物了。
茶背簍、茶水筒、茶盤、茶飯筒、茶篩籃、茶簸箕、茶巖灶、茶銅壺、采茶簍、茶團篩、茶綁腿……近千種古茶器物，看得人疑心時光倒流，不知不覺回到宋元明清和民國時期，回到那渺渺云霧，那悠悠古道，那晚風中的裊裊茶香，那晨光里的聲聲馬蹄……
高忠垠，土生土長的牧羊沖人，甑蒸茶世家出身，從小耳濡目染無數與茶有關的故事和傳奇。成年后去外地發展，熱愛故土的繾綣之情與日俱增，報效家鄉的赤子之心與日俱增。暫時擺放在他家中的這些古茶器物，便是這位牧羊沖甑蒸茶制作工藝第五代傳人，斥資百余萬搶救性收集過來的；他發起組織牧羊沖騾馬號子傳承人尋訪與詞曲發掘整理，搜集打馬棍、騾馬號子、騾子客酒令等民間歌謠100多首，其成果收入與人合作編著的《茶馬古道上的民間音樂活化石》出版發行；他發起組織茶馬古道（湖南慈利段）的文化考察和申遺活動；2020年，他被省茶葉學會授予“湖南千億茶產業建設先進個人”稱號；2023年，他入選省文化和旅游廳組織評選的“鄉村文旅能人”；同年，他作為傳承人的“牧羊沖傳統甑蒸茶制作技藝”，經評定入選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聊起牧羊沖甑蒸茶，聊起茶馬古道，聊起籌建中的茶文化博物館，聊起茶文旅融合，高忠垠一臉的亢奮，滔滔不絕，充滿激情。他博聞強記，對湘鄂川、滇藏茶馬古道路線圖，武陵山區茶文化源流之類如數家珍；話題不時旁及方志正史，以及麻寮土司時期的風物掌故、前塵往事，足可見用情之深。同行的輝廷兄說起一個情節，令我為之動容：一回，高忠垠睡到床上了，忽然想起某地有個茶具古董，得先下手收購，以免流失。捱到妻子睡熟，悄悄出了門。幾個小時車去車回，妻子渾然不覺，睡得正香呢……
在習慣了急功近利、吹糠見米的人們看來，高忠垠如此熱衷打撈茶文化卻不見真金白銀，遂不以為然。高忠垠有自己的主見：做大做強牧羊沖茶業，茶文旅融合是必由之路。只有把“文”的文章做足了，才能給“茶”和“旅”注入靈魂和活力，插上騰飛的翅膀。文化原本就是生產力，真正與茶業、旅游做到深度融合了，必將彰顯可觀的后勁和附加值。“將欲取之，必先與之”，扎扎實實發掘、豐富茶文化是必不可少的基礎工程。就好比飼養家禽，先得把蛋生下來，把蛋孵出來，才有雞鳴、鴨叫、鵝唱。
4
我們一行去茶馬古道，感受滄桑和荒涼。
機動運輸工具一進入這里，騾馬時代的茶馬古道就悄然謝幕了。荒廢山道上殘存的路碑，有乾隆年間的，有道光年間的，或破損或斷裂，碑刻的字跡好些已模糊了。長滿青石板的青苔們，沿著行人的褲腿使勁往上爬。攀行于崖壁上人工鑿出的石級，有人說依稀可見曾經的騾子客背影與我們玩重疊呢。途經螃蟹巖，泉水一時從“螃蟹”的左眼出，一時從“螃蟹”的右眼出，曾經的騾子客于是說起螃蟹成精、鄉間女子不敢單獨過往的山野往事。當年的驛站多已斷壁殘垣，湮沒于草叢深處；我們見到的，僅有小地名“棺材井”一處，磚木結構的屋子仍在，屋內煙熏火燎的痕跡仍在，外墻尚未剝落的石灰上——毛筆寫的“安宿”二字仍在，驛站一側方便騾馬飲水的老井仍在。眼前驀然浮現出騾子客們在此稍事休整，嘴里吼唱著“騾馬號子”繼續迤邐前行的場景：“清明茶呀嫩又嫩，做好白茶去宣恩。騾馬路過棺材井，喝口井水歇口氣，保你一路好風順……”
羅長江，一級作家，文化學者。出版專著30部，獲湖南省文學藝術獎、毛澤東文學獎、湖南省五個一工程獎、中國長詩獎等，作品入選中學語文課本，代表作《大地五部曲》譽為“關于大地的偉大交響曲”（謝冕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