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達夫墓出土的一件繪有人物故事的青花瓷匜。作者供圖
“素胚勾勒出青花筆鋒濃轉淡，瓶身描繪的牡丹一如你初妝，冉冉檀香透過窗，心事我了然，宣紙上走筆至此擱一半……”2007年，周杰倫一曲《青花瓷》火遍大江南北，一位東方美女的形象躍然紙上。但是，元青花的人物形象卻是學術界爭論的一個問題。
中國是瓷器大國，從來沒有一個瓷器品種像元青花這樣，存世數量不多，卻成為世界性的話題。元青花在元代的出現被一些學者稱為“勃興”，而元青花在元代后期突然興盛的原因，部分學者認為是源自阿拉伯世界的需求。2009年，景德鎮一處工地發現7件高圈足碗，外壁口沿有一周青花波斯文詩，釋讀為：“……掉進了酒杯里/百合花……落入水里/……心愛的人（或每一位喝醉的人）含情脈脈的眼睛/……已經醉了。”
研究者認為，瓷器上波斯文的字體風格主要流行于14世紀，最晚不超過15世紀早期，而且字跡相當流暢，推測當時已經有來自西亞的工匠介入了瓷器生產。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黃珊認為：“從消費市場上看，元青花似乎確有特定的消費對象。作為蒙古帝國的一部分，位于伊朗高原的伊爾汗國長期與元朝中央政府保持密切聯系。伊朗、土耳其和印度發現有數量巨大的元代青花瓷，質量優異。許多藍地白花的碗、盤，以及繪有庭院景觀和動物紋樣的盤，這些都不見國內窯址或其他地方出土，應該是專供海外市場使用的器物。從14世紀初合贊汗開始，伊爾汗國轉而奉伊斯蘭教為國教，一直以來，關于元青花與伊斯蘭文化關系的探討頗多，許多學者都認同這種瓷器的燒造可能與伊斯蘭世界的需要相關。”
這種觀點可以概括為元青花起源的外來動因說。與此相對應，也有不少學者認為元青花的出現是出于國內的需要。如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尚剛認為，元代中國同中亞、西亞的伊斯蘭世界關系密切，不過元青花的主要推動者還是蒙古的統治者：“總有專家樂于把青花瓷的驟然繁盛同伊斯蘭文明建立聯系。這種聯系當然存在，不過，域外的因素若想發揮作用，先要被蒙古族統治集團認可。因為青花瓷畢竟燒造在中國，其精品主要是‘系官人匠’的制作，采用的是官府設計。玉成元青花的關鍵就是蒙古族。”
伊斯蘭教反對偶像崇拜，如果按照外來成因說，元青花中人物故事畫的出現時間就成了一個需要探討的問題。對于景德鎮而言，元朝的有效統治時期截止到至正十一年，即公元1351年。至正十二年，徐壽輝的天完政權遣將占領景德鎮地區；至正二十一年，景德鎮地區轉而為朱元璋勢力所控制。因此，有的學者就認為繪有人物的元青花實際上是至正十一年之后生產的。
2011年5月，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發掘的張達夫與3位夫人的合葬墓中，出土了一件繪有人物故事的青花瓷匜，這為元青花的上述學術問題的探究提供了新的思路。此匜外壁飾變形仰蓮瓣紋，內壁飾卷草紋，內底繪一頭戴冠、懷抱一傘狀物的人物，旁邊立一仙鶴，周圍有樹、石、草。
張達夫的墓志由奉元路儒學教授張沖撰并書。墓志記述張達夫的祖上“元家安陸，遘兵亂流離關中，養于紀氏，子之，而不易其姓，遂為關中人”。他質直向義，“繼先志親睦紀氏子孫，長其長，幼其幼，恩義交盡，始終不怠”，他樂于助人，“厚善其友馬良佐，良佐夫妻相繼歿，子在襁抱，家頗豐裕，族舊或利其有，君衛芘經紀，曲盡其方，嫉毀還至不卹也”。
蒙古在興起的過程中與穆斯林教徒有著良好的關系。元代許有壬認為，“我元始征西北諸國，而西域最先內附，故其國人柄用尤多，大賈擅水陸利。天下名域區邑，必居其津要，專其膏腴”。他們之所居，大體上形成大分散、小聚居的局面，多保持自己的風俗習慣，“居中土也，服食中土也，而惟其國俗是泥也”。隨著蒙古3次西征而建立起歐亞范圍內的大帝國，大批穆斯林東來并在元朝定居，形成了《明史·西域傳》中說“元時回回遍天下”的局面。
長期與穆斯林的接觸，使得四大汗國的蒙古宗王中陸續有人皈依了伊斯蘭教。元朝元成宗的弟弟安西王阿難答，后來也轉而信仰了伊斯蘭教。
歷史學家王宗維在《元代安西王及其與伊斯蘭教的關系》一書中《安西王的轄區》一文中認為：“忙哥剌時期，安西王以京兆、六盤為分地，轄區包括今山西、甘肅、四川、寧夏、青海、西藏等地，還擴展到內蒙南部，山西西南部、河南西部、湖北西北部、貴州西部和云南北部，這是安西王極盛時期的轄區。”他所得到的食邑封地，包括至元十八年的“吉州路六萬五千戶”。
筆者贊同元青花的出現主要是內因的驅動，但認為元青花的出現與西北地區的穆斯林化有關，而并非蒙古皇室的需要。因為考之于文獻，蒙古皇室對待伊斯蘭教只是利用，偏愛黃金的蒙古貴族也并不看重瓷器。
《元典章》里提到：“有在先亡宋時分海里的百姓每，舡只做買賣來呵，他每根底客人一般敬重看呵。咱每這田地里無用的傘、摩合羅、磁器、家事、簾子這般，與了博換他每中用的物件來。”
在黃金家族的成員看來，瓷器是無用的，但是可以給他們帶來豐厚的海外貿易利潤。所以，元青花的創燒并非蒙古皇室的推動。
大量的穆斯林在蒙元時期通過陸路來到中國，變為中國人的一部分。皈依伊斯蘭教的蒙古宗王對于內地的制瓷業是熟悉的，可能是他們治下的區域，將穆斯林熟悉的波斯釉陶技術與景德鎮的瓷器燒造技術相結合，推動了最初的元青花生產。
隨著元青花影響的擴大，海外有了定制的需求。而國內的穆斯林因為久浴華風，對戲曲故事也能夠接受，由此產生了人物紋裝飾的元青花。元朝境內元青花的主要使用者，是穆斯林和與之相友善的人群。
回到張達夫。張達夫原來家在安陸，遇到兵亂而流寓關中，從墓志看，他并沒有仕宦的經歷。墓志中說，“厚善其友馬良佐”。家資殷實的馬良佐善于經商，又居住在西安，是回族的可能性很大。張達夫與奉元路儒學教授張沖相識，應為富裕的漢人平民。
“緊緊握著，青花信物，信守著承諾”，歌手周傳雄《青花》里的這句歌詞，用在張達夫與馬良佐的關系上也是貼切的。這件青花信物并非男女之愛，卻見證了回漢民族間的友情。
（作者系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
杭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