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校園文學”,一般想到的是中學生的文學習作;其實,從文學的創造性意義上講,高校才是“校園文學”的重鎮。
如果把“校園文學”作為題材概念,與高校生活有關的文學創作早已有桃李芬芳的氣象——從錢鐘書的《圍城》到楊沫的《青春之歌》、宗璞的《紅豆》、劉紹棠的《西苑草》,或冷嘲熱諷,或激情飛揚,或感傷動情,或清新中有凝思,都已呈現當代文學史上描繪高校風景的經典之作。到了思想解放的新時期,戴厚英的《人啊,人!》因為深入揭示了高校教師在歷史風浪中的不同思考而飲譽文壇;喻杉的《女大學生宿舍》散發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大學生樸素的生活氣息;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揭示了大學生活的那些荒唐與無奈;張承志的《GRAFFITI——胡涂亂抹》激蕩出大學的理想激情;馬瑞芳的《天眼》刻畫了高校女教師錯綜復雜的各色人生;湯吉夫的《本系無牢騷》嬉笑怒罵,觸及世俗化浪潮中部分高校教師的心理失衡;李曉的《繼續操練》也披露了高校中一地雞毛的人際關系;格非的《欲望的旗幟》暴露出高校人欲橫流的亂象;宗璞的《野葫蘆引》則別開生面地尋找戰爭年代大學知識分子的堅毅人格與深厚文心……一直到這二十多年來,張者的《桃李》對大學教授、研究生精神沉淪的調侃與嘆息,黃梵的《第十一誡》和閻真的《因為女人》《活著之上》對研究生、青年教師承受的情感壓力、生存壓力的深入剖析,南翔的《博士點》《碩士點》《本科生》《專科生》、《成人班》對高校爭學位點亂象的嘲諷,韓東的《同窗共讀》觸及大學生的復雜人格,虹影的《K》(后改名《英國情人》)則還原了一段曾經的風流故事,江南的《此間的少年》以穿越之思講述了大學生活的青春俠氣,阿袁的《俞麗的江山》、《鄭袖的梨園》則對高?!皫熒鷳佟爆F象做出了一言難盡的審視;還有眾多的非虛構文學作品(從高曉巖、張力奮的口述實錄《世紀末的流浪:中國大學生自白》到劉道玉《一個大學校長的自白》、黃燈的《我的二本學生》),加上更多的高校詩歌創作(如于堅的《尚義街六號》、李亞偉的《中文系》)、戲劇創作(如溫方伊的話劇《蔣公的面子》),都已經使當代的高校文學呈現出五光十色、氣象萬千的繁榮景象,無論陣容之大還是成就之豐都超過了現代文學。
然而,在文學教育中,我們眾多的當代文學教材卻少了高校校園文學這一章。這一空白,有待填補。一方面,現在的高校中校園文學活動相當熱鬧,各種文學社團林立、文學賽事眾多,自發的文學寫作更是蔚然成風,其中的經驗值得好好總結;另一方面,許多大學生在各種文學思潮的沖擊下常常感到迷惘,不知道高校文學的發展脈絡,有哪些經典之作,以及如何提升自己的文學興趣與寫作水平。與此同時,一些高校不時在課外亮出自己的文學旗幟,如2000年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了“高校文學經典讀本叢書”(包括北京大學卷、清華大學卷、復旦大學卷、武漢大學卷、南京大學卷、北京師范大學卷五種);2001年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了“華東師大作家群校友叢書”,又于2020—2024年間出版了“華東師大作家群叢書”;北京師范大學于2012年出版了“北京師范大學110周年校慶系列叢書”(包括《講述:北京師范大學大師名家口述史》《逸事:北京師范大學人文紀實》《涓流:建國以來北京師范大學文藝作品百篇精選》《風華:北京師范大學優秀師生印象》);武漢大學出版社也于2001-2012年間出版了《珞珈風》《武漢大學詩人詩選》……這些文集中,有許多話題有待進一步展開研究,而這種研究對于提升高校文學寫作者的寫作水平無疑十分必要:比如,無論是詠嘆還是嘲諷、也不管是青春記敘還是回首追憶,當代高校文學不同于中學文學的特質是什么?高校文學有何演進與是否產生具有經典意義的作品?在世俗化、功利化浪潮的沉浮中,高校教師、學生及工作人員的生活和心態實際發生了巨大變化,如何寫出他們的生活與人生之變?
在閱讀這些年高校文學部分作品中,有兩點值得注意:
一是暴露與調侃明顯多于贊美與謳歌。世俗化浪潮對高校師生的沖擊由來已久,許多人因此走出“象牙塔”的表現或許情有可原,只是有些匪夷所思的問題愈演愈烈,甚至常常踐踏法律的底線,成為千夫所指的丑聞;但基本的面相是,高校具有獨立人格、淡泊心態、浪漫風骨者向來大有人在。這一點,在非虛構文學中有突出的反映,如劉道玉的回憶錄《一個大學校長的自白》、唐翼明的回憶錄《時代與命運》、劉緒貽的口述自傳《簫聲劍影》,充滿了不管風吹浪打、保持清醒頭腦和進取精神的正氣;高曉巖、張力奮的《世紀末的流浪》和張樺的散文《這一代與這一代》,真實記錄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大學生滿腔熱忱、上下求索的心路歷程與風風雨雨,是一代人青春、夢想的真切記錄,那些青春的狂熱生命體驗,有的催人感動,有的令人解頤;而黃燈的《我的二本學生》聚焦那些“沉默的大多數”,了解他們的情感世界、生存狀態,體現了關愛有加的情懷。上述非虛構文學的“正氣歌”因為富有問題意識、批判意識而明顯不同于一般化的頌歌。由此催生的問題是:如何寫出高校生活的五味俱全?怎樣寫出今天的大學生、研究生、高校教師的情感的豐富性、復雜性?就如同他們一面承受生活的重負、教學與科研的重負,另一方面常常自我調侃、苦中作樂,并且常常就做出了令人欣喜的成績一樣。
二是在各校紛紛打出“作家群”“詩派”等旗號的同時,它們有沒有明確的辨識度?在20世紀80年代的大學詩歌熱潮中,有的“旗號”以特別的風格和主張被載入詩歌史,有的則因為沒有個性標識而只能隨風飄逝。到了當下信息社會,真正的標新立異越來越不容易,一不小心就落入了模仿的窠臼;而越來越多的愛好者紛紛擠入文壇,期望有所收獲,但像新時期之初那樣憑一篇作品就嶄露頭角或一舉成名已經越來越成為難以實現的夢。好些熱熱鬧鬧的文學研討會開過,很快有更熱鬧的研討會紛至沓來,不斷淹沒一些轉瞬即逝的話題。萬能的網絡上,任何成功之作立馬就能引來鋪天蓋地的模仿、改編和戲說,讓人哭笑不得。由此可見,創新越來越難。保持創造活力、能夠源源不斷寫出佳篇的作家實際總是少數。盡管如此,寫出一種獨特風格仍然是可能的。不同的校園風光、不同的校園文化傳統、不同的文學追求,都有待深入研究、闡發、命名。當代詩壇上的“他們”詩派曾以鮮明的邊緣意識、新穎書寫的探索性為人熟知;而“尋根文學”(倡導者韓少功、李杭育都是“77級”大學生)富有文化追求、浪漫氣質,一經面世就風靡一時。有個性和創作力的作者通常不受某種“主張”的束縛,天馬行空,獨往獨來,以至于難以歸入某一派,但如果開宗立派,其基本辨識度也是有目共睹的。由此可見,對于各高校已有的文學成就、文學特色,應該有恰當清晰的認知總結和文學定位,而不只是打出旗號后很快就成為過眼云煙。
當代湖北高校數目之眾,在全國名列前茅,可謂“惟楚有才”的巨大回聲。
據統計,近年來,武漢在校大學生人數在全球城市中數一數二,已超一百三十萬。大學多,大學生就多,青春氣息就濃,浪漫色彩就艷。武漢的大學“校園文化”與“校園文學”興旺發達,已成風云際會之勢:武漢大學一年一度“櫻花節”,由武漢大學浪淘石文學社于1983年發起至今堅持四十多年的“櫻花詩賽”,已成為校園詩人切磋詩藝與表現詩才的重要園地,已是全國校園文化與文學的知名品牌;與“櫻花詩賽”齊名的,是華中師范大學辦了三十多屆的“一二九詩歌散文大賽”,也一直廣有影響;還有湖北大學堅持舉辦的全國大學生小說大賽;等等。在武漢的大學校園,產生了一批優秀作家,他們的創作足以證明:高校相對自由的文化氛圍、相對活躍的藝術環境,一直是文學創作的沃土。為了總結武漢地區高校文學創作、文學社團活動的經驗,交流有關信息,我擔任武漢市文學評論家協會主席期間,曾與同道策劃過一次“武漢地區高校校園文學研討會”,并計劃寫出一批論文,在武漢市文聯的支持下結集出版,沒想到遭遇新冠疫情,計劃被打亂,后來重啟計劃,大家立馬行動,很快交出了各自的論文。其中,或介紹高校文學社團的經驗,或研究高校作家的創作,或談高校作家的創作,或評論相關的作家作品。匯編到一起,既是一種交流,也是一個小結。但愿即將出版的這本《大學文心——武漢地區高校文學研究文集》能為高?!靶@文學”的發展留下一份有研究和啟示價值的記錄。
樊星,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