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黃昏的落日，太陽就像一只蒼黃的籃子，漏向屋子里的光破碎且雜亂。看到這些光，窩在床上的老區就感覺耳朵里的蟲子醒了，它們開始爬向他的腦部，向喉肺，向身體的每一處游行。
大約在一個月前，老區在午睡中夢見有蟲子爬進耳朵，醒來的時候，感覺耳朵很癢，似乎真有什么東西在耳內爬動。
妻子秋瑾喊他做康復時，老區提了一嘴。
秋瑾很緊張，當即找來棉簽，打開手機電筒檢查。怕房間的光線暗，怕自己眼花看不清，秋瑾在兒子下班后，特意把老區抱進輪椅推向太陽下查了又查。兒子再三確認耳朵里沒有蟲子，秋瑾用棉簽蘸了雙氧水給老區掏耳朵，連沒有癢的那只耳朵也給掏了掏。
那天因此沒有做康復。老區掏過之后的耳朵不癢了，蟲爬感消失，這事似乎就這么過去了，一家人誰都沒往心里放。
秋瑾還是每天用輪椅推著老區去做左肢康復——三個月前一次摔倒，老區中風，導致左肢偏癱。每天去練習，老區非常不愿意，他覺得自己已經是廢人，這樣做純屬是瞎折騰。
再次感覺耳朵里有蟲子爬動的時候，還是準備出門做康復前。
事情是這樣的。有午睡習慣的老區醒來后，在枕頭邊發現了兩只蟲子，金色的殼，黑色的觸角，它們被老區抓在手里時，各自的幾條小腿還在張牙舞爪地揮動。
老區捏死蟲子，秋瑾在喊要出門的時候，耳朵就開始癢了。
“看來，這次是真有蟲子爬進耳朵了。”老區對秋瑾說。
看到僵死在床頭的蟲尸，秋瑾立即打電話讓兒子把老區送到醫院。耳鼻喉科的醫生看到紙巾包裹的蟲尸，又檢查老區撓得紅腫的耳朵說：“耳道里沒有蟲子。”
“有沒有可能是爬進去之后產下蟲卵了呢？”老區緊張地問。
“不會。就算真有，在耳內窺鏡下都能看得清。”醫生說得很果斷，“你的耳道只是些微充血，可能是上火導致，以后的飲食清淡些就好。要是不放心，我開些藥你們回家沖洗。”
飲食是真的清淡了，以前的兩葷一素改成了三小素菜，老區的嘴巴變得寡淡寡淡的。每次去做康復，老區就感覺耳朵里的蟲爬感來了，甚至感覺到頭部和喉嚨都有蟲子爬動的癢感。
在老區的要求下，換了家醫院檢查，醫生說，連耳道內的充血都好了。
老區再說耳癢有蟲子的時候，秋瑾站在門邊無奈地看老區。
隨后，老區的控訴次數越來越密，控訴的分貝越來越高，一次又一次地鬧騰著看耳朵。
老區再一次提議秋瑾讓兒子送他去醫院看耳朵時，秋瑾無奈地懟了句：“我看你啊，真得去瞧瞧心理科。”
老區就在這一刻爆發了他的隱忍，訓練的艱辛，蟲爬的隱忍，耳癢的隱忍，還有懷疑秋瑾攛掇兒子對他冷漠的隱忍。這么想的時候，老區艱難地爬起來，右手抓起木拐砸向秋瑾的后背。兒子回家正好看到這一幕。他怒斥老區過后，把老區抱回床上，轉動鑰匙順手反鎖了門。仍處在憤怒中的老區在聽到這聲“咔嚓”的鑰匙轉動聲之后，呆了。
老區終日蜷縮在床上不動，記憶也隨之模糊，有時連上一餐在什么時辰吃的也開始模糊。在老區陷入模糊的時候，秋瑾痛苦地握著老區的手。
實在餓的時候，老區掙扎著爬起來吃幾口，然后再次把自己掩進被子里。在每一個黃昏落日到來的時候，任那些破破碎碎的光漏在身上，忍受著那一道道蟲爬的癢感，向腦部，向喉部，向身體的每一處摧枯拉朽般入侵。
又一個落日的黃昏，模糊中的老區看到秋瑾站在床前看他，看到老區睜開了眼，秋瑾說：“你這樣子，像不像一只大蟲子？”
老區又一次爆發了他的隱忍，他掙扎著爬起來，雙手的拐杖砸向秋瑾逃離的后背。
秋瑾一怔，若有所思。
“你揮舞的棍子，也像蟲子的觸角。”秋瑾又進來了，她看著蜷縮在被子里的老區說。
老區緊了緊手里攥著的那根黑色的木拐棍，他又努力爬起來，拐杖砸向秋瑾逃離的后背。
“來吧，再來。蟲的殼子，都比你的身體來得堅硬。”
“你那兩條軟綿綿的腿，塌在被子里多像蟲的爬腿。”
……
秋瑾的每一聲諷刺，總不離蟲子，蟲子，蟲子……
一天又一天，老區都是緊繃地等待，他似乎忘了癢感，每次都是秋瑾的話剛落，老區就掙扎著爬起來向秋瑾擲拐棍。老區剛躺下，秋瑾又會躉進來，對他發出譏諷的聲音。
如此反復。
黃昏落日再次降臨，那些破碎的光又一次漏在床上，老區的身體被染成了一道道金黃色。秋瑾又來了，譏諷剛出口，老區下了床，抓著手里的拐棍準備揮向秋瑾。
這一次，秋瑾沒有像以往那樣逃離。
她突地淚流滿面，連續半年棍下逃離以來，她第一次流淚：“雙手能動了……腳，終于也可以下地了！”
周圍靜了，一切靜了。
老區發現連持續折磨了他半年多的蟲爬耳癢感竟不知何時消失了，只有他手中的拐棍落地突兀的“叮當”聲在房間回響。
“你這樣一次次激怒我，并不是嫌棄我？”老區哆嗦著嘴問。
“說什么傻話呢？我們幾十年夫妻，一起經歷了多少難關……你最佳的恢復期有限，我是真的想不到別的方法了……”秋瑾的哽咽聲沒落。老區一把抱著秋瑾，像個孩子般號啕大哭起來。
徐建英，湖北省作協會員。廣東省小小說學會副秘書長。魯迅文學院湖北作家高研班學員。曾在《啄木鳥》《作品》《芒種》《山東文學》《故事會》《南方日報》《中國青年報》《小說選刊》《微型小說月報》《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報刊發表過作品數百篇。獲《百花園》2013年優秀原創作品獎、《百花園》2015年優秀原創作品提名獎。《小小說選刊》第19屆年度優秀作品獎。連續多年入選過多版本小小說年選本，《中國當代文學選本》等，有近二十篇小說入中考真題卷及高中模擬卷。出版有小說集《守候一株鳶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