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創(chuàng)設的鳳凰文學獎如今已舉辦三屆。作為國內(nèi)首個評選未出版作品的獎項，前兩屆獲獎作品的出版，受到了評論界、出版界的關注，鳳凰文學獎的作品成果和品牌效應初步顯現(xiàn)。當然，前兩屆“首獎”的空缺，也留下了足夠的懸念。
10月25日，在第三屆鳳凰文學獎頒獎典禮上，空缺兩屆的鳳凰文學獎首獎終于頒出，胡學文憑借《龍鳳歌》獲50萬獎金。潘向黎《人間紅樓》、朱輝《萬川歸》兩部獲評委會獎，王蘇辛《重新醒來的一天》、寧肯《馮所在》、溫文錦《鶴形的寓言》三部獲提名獎。
談到獲獎感受，胡學文坦言：“獲獎肯定是開心的，我特別感謝評委們的鼓勵和厚愛，也特別感謝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因為這個獎項的設立，我才有得獎的可能。獲獎當然不能證明什么，但是對一個作家來說，獲獎也是一個‘節(jié)日’，會讓我在今后的寫作中更有動力。”
為什么是胡學文的《龍鳳歌》獲此殊榮？首獎作品又具備怎樣的特質(zhì)？圍繞這些問題，現(xiàn)代快報記者連線獲獎者胡學文和鳳凰文學獎終評委員會成員，揭秘首獎誕生背后的故事。
“厚重”與“突破”
7月中旬，本屆鳳凰文學獎終評評審會在北京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舉行。由李敬澤、吳義勤、畢飛宇、梁鴻鷹、丁帆、池莉、蘇童、賈夢瑋、謝有順、楊慶祥、張莉等11位著名作家、學者組成的終評委員會進行了熱烈討論。
評委們認為，本屆參賽作品的整體質(zhì)量相比往屆有顯著提升、水平更齊整，獲獎作家涵蓋了從“50后”到“90后”各年齡層的中堅作者，作品題材也更加豐富，包含了歷史與現(xiàn)實、城市與鄉(xiāng)土、個體經(jīng)歷與宏大敘事等不同題材。
“如果說文學是一個工業(yè)部門的話，那么長篇小說寫作就是重工業(yè)。對長篇小說寫作來說，我肯定希望它能夠格局大、境界高、價值指向深遠。在評選過程中，我們嚴格遵守文本第一、審美第一的標準，作者是放在其次的。”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院長楊慶祥接受現(xiàn)代快報記者采訪時說，今年的參評作品存在一個很有意思的趨向，“青年作家寫出來的作品一點都不遜色于年長的作家，‘80后’‘90后’的長篇小說寫作已經(jīng)不輸于‘50后’‘60后’了。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現(xiàn)象，也能看出中國文學的格局在發(fā)生變化。”
談到對首獎作品《龍鳳歌》的印象，楊慶祥提到了兩個詞“厚重”和“突破”：“鄉(xiāng)土文學是中國當代文學寫作一個非常重要的傳統(tǒng)，它的特點就是厚重，與時代同呼吸，共命運。但是胡學文的這篇小說，我覺得最大的優(yōu)點還不在于此，而在于他用一種輕盈的、特別有想象力的方式，對鄉(xiāng)土小說的寫作進行了新的突破，對胡學文本身來說，《龍鳳歌》也是對他此前創(chuàng)作的突破。”
中山大學教授、評論家謝有順認為，《龍鳳歌》能在一眾候選作品中脫穎而出，是因為這部長篇無論是視野、格局，還是敘事追求、藝術野心都比較完整，讓人眼前一亮。
作為《龍鳳歌》首發(fā)刊物《鐘山》的主編，賈夢瑋可以說是這部作品的“伯樂”之一。“因為《鐘山》每年有兩期長篇小說增刊，所以雙月刊很少發(fā)長篇小說，用兩期雙月刊連載一部長篇小說的情況，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有發(fā)生了。《龍鳳歌》本身的品質(zhì)值得我們這么做。”
“為情寫一部書，管他有沒有意義”
在《龍鳳歌》成型、問世之前，這個故事的雛形一直在胡學文心里擱著。“我知道，它遲早要從心底跳出來。我要寫，必須寫……為情寫一部書，管他有沒有意義。”回望這段創(chuàng)作經(jīng)歷，胡學文篤定地表示：“它跟我的人生、跟我的生命息息相關，是我傾注了更多情感和精力的一部小說。”
《龍鳳歌》的故事從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開始寫到2020年，聚焦一個家庭兩代人的人生和命運，從兩代人的血脈親情、代溝文化、人性和時代變遷、歷史印記等角度破解命運之謎。
龍與鳳，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是吉祥、美好的象征，代表著力量與柔美、陽剛與陰柔的完美結(jié)合。在胡學文的筆下，龍與鳳更是主人公命運與性格的隱喻。小說通過一對龍鳳胎朱燈和朱紅的成長故事，展現(xiàn)了人性的多面與生命的無常。
身為哥哥，朱燈身體孱弱，性格怯懦；妹妹朱紅則性格潑辣、果決剛強、說一不二。胡學文試圖通過兄妹性格的反差，探討家庭教育觀念對人的影響。“即使在同一時刻、同一個家庭出生，兄妹倆得到的父母的愛也是有偏差的，這一點在鄉(xiāng)村的多子女家庭中格外明顯，這種偏差對人的命運也會產(chǎn)生影響。”
小說中的母親馬秋月，為子女付出了巨大的犧牲，卻也因內(nèi)心的愧疚與煎熬而編織了一個心的牢籠。她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為子女創(chuàng)造一個美好的未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擺脫內(nèi)心的束縛。這種心靈的困境，不僅是馬秋月個人的悲劇，也是許多人在面對生活選擇時的共同體驗。
此外，麻婆子也是書中一個耐人尋味的角色，她始終堅持以口傳方式講述故事，傳承歷史、啟蒙智慧。馬秋月一家尊崇麻婆子，她的講述構(gòu)成了這一家人認識世界、感知世界的基礎。朱燈從一個迷戀故事的孩子，逐步成長為一個成熟的作家。可以說，《龍鳳歌》勾連了“講故事的人”和文學創(chuàng)作者，探討了“講故事”和文學的內(nèi)在關系。
一部問心之作，于無聲處動人心魄
關于小說的命名也有一段小插曲。刊發(fā)在《鐘山》前，這部小說曾名《龍鳳圖》，在賈夢瑋的建議下，小說更名為現(xiàn)在的《龍鳳歌》。在他看來，“圖”將生命和故事固定下來，是視覺化的呈現(xiàn)。“歌”則不然，其呈現(xiàn)的是一種生命和故事的流動性，指向心靈內(nèi)部的律動，也是從過去指向未來，其中有傳承和再生的意味。“《龍鳳歌》是‘圖’，更是‘歌’。是‘歌’，也是‘嘆’，是生命的詠嘆，是一唱三嘆。”
在具體的敘事形式上，《龍鳳歌》沿著三種視角展開：上卷主要是母親馬秋月的限知視角，展現(xiàn)冀北鄉(xiāng)村的溫情與殘酷；下卷視角則由龍鳳胎兄妹交替敘述。有評論家認為，《龍鳳歌》在本質(zhì)上，是通過小說社會分析和精神分析深度刻寫民族靈魂，從而將復雜的人際關系、社會關系“結(jié)構(gòu)化”。胡學文觀照在城市化進程中的鄉(xiāng)村與城市，更經(jīng)由對父輩和子輩兩代人的精神分析，由此最終完成對于故鄉(xiāng)的精神分析。
在賈夢瑋看來，《龍鳳歌》是一部問心之作。父母子女之間的生命日常在作者細膩的筆觸下漸次展開，不同世代之間的代際差異、同代人之間的競合以及各自遭遇的生命困境與突圍都有精彩而有效的呈現(xiàn)，人性的幽微之處得以充分展開，常于無聲處動人心魄，充滿藝術張力。同時，這是一部非常豐富的小說，經(jīng)得起多角度、多層次的理解和闡釋——這是評價一部長篇小說的重要標準。“《龍鳳歌》是一部反映改革開放偉大變遷的作品，是一部家庭倫理小說，是一部愛情婚姻主題的小說……《龍鳳歌》上卷和下卷分別講述了兩代人的生命故事，雖聯(lián)系緊密又都能自成一體，即使分上下卷刊發(fā)，敘事上也不會顯出特別斷裂。這客觀上也為我們能如此呈現(xiàn)這部作品提供了可能。”
小說的多義性也正是胡學文追求的目標：“我試圖讓小說更豐富、更廣闊一些，希望不同的讀者去讀，會有不同的理解和收獲。評論家去看，也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闡釋。”
《龍鳳歌》與《有生》一脈相承
在鳳凰文學獎終評會上，有幾位評委認為《龍鳳歌》超越了胡學文前一部長篇小說《有生》——它發(fā)表后廣獲贊譽，被認為是前些年最好的長篇小說。賈夢瑋認為，總體來說，《龍鳳歌》與《有生》是一脈相承的。如果說《有生》是生命蓬勃之浩歌，《龍鳳歌》則是人性幽微之款曲，著力呈現(xiàn)的是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即便青萍之末的微小波瀾在每一個獨立的生命個體那里都有其重量和形體，作家不遺余力地深入人物的內(nèi)心生活，反復體會、揣摩、掂量，努力展示看不見的人物的心靈風暴。
“如果說《有生》寫的是生命遇到很多挫折時那種不竭的動力，《龍鳳歌》寫人生可能相對更平和一點，更有希望一點。”從結(jié)構(gòu)、語言、意義上，胡學文在創(chuàng)作時都有意讓兩部作品有所區(qū)別。
首先，《有生》是“傘狀結(jié)構(gòu)”，因為書中既有百年歷史，也有當代敘述，這樣的結(jié)構(gòu)可以把兩條時間線更好地融合在一起。《龍鳳歌》則被胡學文定義為“流水結(jié)構(gòu)”，“我覺得人、歷史、社會就是一個大的河流，我們每一個人在其中可能是一滴水；但是放大的話，每個人的一生都是小小的河流。”
在《有生》之前，胡學文寫小說習慣用短句子，因為好讀。但在《有生》中，他刻意使用了很多繁復的長句，以便讓形式和內(nèi)容的體量相匹配。《龍鳳歌》中的語言則是長句和短句交錯，形成某種層次感。
“每一部小說都是寫人的命運、人和這個世界的關系，但不同的小說關注的群體肯定是不一樣的。在《有生》中我關注的人群比較大，在《龍鳳歌》中我有意把關注的群體縮小了，重點寫一個家庭的兩代人，切口相比《有生》小了一點。”胡學文說。
面對白紙，有一種在潔白的雪地上行走的感覺
《龍鳳歌》寫作的時間相比《有生》要短一些，花了兩年三個月。胡學文透露，在寫作《龍風歌》時，狀態(tài)極佳，只是“任浪奔涌”，“可能也得益于南京的天氣。春天是萬物萌動的時候，人的創(chuàng)造欲望也更強，所以我特別喜歡在春天開始一部小說；到了夏天，我的節(jié)奏就放慢了，每天也就一千字左右；冬天也是比較出活的時候，我每天能寫兩到三千字。”
如今很多作家都改用電腦敲字，而胡學文還在堅持近乎古樸的手寫書稿：8開大紙、鋼筆墨水、繁體洋洋灑灑寫就35萬字。為什么會刻意給自己的寫作增加難度？在胡學文這里，電腦打字需要思維轉(zhuǎn)換，對創(chuàng)作思維來說是一種束縛，他用的稿紙甚至都沒有讓他感到拘束的格子，“面對白紙，我有一種在潔白的雪地上行走的感覺。我童年生活在草原上，草原經(jīng)常下雪，我們經(jīng)常做的游戲是下雪之后去雪地里踩腳印，走過一段之后，回頭一看，茫茫大地上只有你自己的一行腳印，那種感覺特別好。”
使用繁體字書寫，是從《龍鳳歌》開始的。“作家在寫作中其實怕遇到兩方面的問題：一個是怕寫到一半卡殼了繞不過去，另一種是怕寫得太順利了，某些生動有趣、有力量的細節(jié)，因為寫得太順手被忽略掉、丟棄掉了。如果寫小說時我?guī)缀醪挥没ㄙM太多的思考時間，那我在寫的時候就需要警惕了，我就得設置一點點難度，讓寫作的節(jié)奏慢下來。”而簡體字和繁體字在文字結(jié)構(gòu)上的不同，也會給予胡學文某種暗示，讓他進入不同的思考維度。
在胡學文心中，最理想的長篇小說應該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那樣的，會讓人讀過一次之后還會再讀，讓一個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對書中故事的理解都不一樣。面對下一張嶄新的8開白紙，胡學文一筆一畫用力書寫的每一個字，都在更接近那個目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