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學者陳平原撰文分析金庸小說成功的奧秘,提出武俠小說“能否再往前走”的設問,思考新世紀該文類的出路。他寄望“新文學家的介入(取其創作態度的認真與標新立異的主動),及對傳統游俠詩文的吸取(注重精神與氣質,而不只是打斗和廝殺)”。這一設問和寄望,是基于這樣的背景:作為中國特有的文學類型,武俠小說在金庸手中達到巔峰,但未來出路令人憂慮。余華的《鮮血梅花》、莫言的《月光斬》用仿擬之筆,揭示現實的荒誕、人性的孱弱和命運的虛妄,俠義因素闕如;號稱“大陸新武俠”的鳳歌、步非煙等人的作品,有的另辟蹊徑但流于笨拙刻意,有的試圖布局廓大卻難免僵化拘泥,武俠小說再難出現可比肩乃至超越金庸的大師級作家。換言之,武俠小說到金庸,巔峰即終結;20世紀的最后10年,武俠小說類型走向衰微,是不爭的事實。
但如王國維所言,“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武俠小說沒落之后,經過20多年發展,網絡文學在當代中國快速掀起熱潮,作者、作品、讀者數量之多,所涉文化產業體量之廣,蔚為大觀,影響空前。而此間,武俠小說傳統也沒有煙消云散,而是融入仙俠、玄幻、修真、穿越、盜墓等類型的網絡文學;自覺與不自覺的,不少知名網絡作家將來自武俠文學的影響,化入了自己的創作,使傳統文學及其文學因素獲得了傳承和更生。
回顧中國進入網絡時代的最初十余年,金庸曾是中文網絡重要的文化熱點之一。當時在搜索引擎中輸入“金庸”二字,會跳出成千上萬的網頁、近百個主題網站。現實世界因金庸引發的事件也延伸到網絡空間,帶來更為紛繁的言說。如王朔發表《我看金庸》一文,央視版《笑傲江湖》《射雕英雄傳》的播出,網絡也是爭論主陣地。網絡上關涉金庸的文化現象、文化熱點,已不僅僅是由14部小說構成的單一文化系統,而是成為了一個重要“IP”。金庸“IP”,也成為了中國網絡作家創作的一個重要源泉。
近年來,關于中國網絡文學的起點,出現了一種“論壇起源說”,此論將1996年新浪網的論壇“金庸客棧”錨定為中國網絡文學的起始點。論者認為,中國網絡文學獨特的商業模式和文學模式,是基于UGC(User Generated Content)的粉絲經濟模式和“爽文”模式;早期的網絡文學原創社區中,最具這類核心要素的是“金庸客棧”代表的文學論壇模式。此模式為網絡文學提供了動力機制,開辟了趣緣社區,聚集了文學力量;論壇文化的形成,也成為互聯網早期自由精神的代表。金庸粉絲匯聚新浪“金庸客棧”,自由發帖,放言無忌,呼應同好,多點互動,煥發出巨大的創作活力,造就了重要的文學原創和評論平臺,開啟了網絡文學的創作潮流。早期中國網絡文學中,“九州”系列孕育于此,今何在的《悟空傳》最早也在此連載。以此為基礎,起點中文網于2003年10月運行VIP付費閱讀制度,將消費性基因、互聯網基因融合,推動中國網絡文學的主導形態——商業化類型小說——全面興盛。時至今日,新浪“金庸客棧”關閉多年,但這一論壇承載了早期網絡文學作家青春、友誼、事業的記憶,是中國網絡文學史可追溯的起點之一。
福柯將19世紀歐洲某些小說家命名為“話語實踐的創始者”,意義在于“為后來者開辟空間,設定基本要素”。后來者“在不同的場合下提到某些作者的名字”,加以“分化、曲解和變異”,進而“建立新的話語實踐”。王德威用“張派”傳人一詞,梳理了海內外受張愛玲影響,“從依樣畫葫蘆到脫胎換骨”的作家譜系。對中國網絡文學來說,金庸也是一個重要的“話語實踐的創始者”,他的14部小說及在流行文化、二次元文化領域的衍生品,為眾多網文作者開辟了空間、設定了要素,提供了被傳承借鑒的創作源泉、被顛覆拆解的傳統標靶,也造就了一批“金派”傳人。
“同人”小說是網絡文學的重要類型,作者從熟知的文學藝術作品出發,或用原著的背景、情節和人物,或借原作的筋骨與神韻,加入網絡時代的現實投射、文化變遷、心理轉捩,進行別具一格、富有新意的改寫。網絡上金庸“同人”作品的數量龐大,有的借原著之形、之人發端,引發新主人公的另類故事;有的則讓現代人“穿越”到金庸小說某一配角身上,從原有故事另生枝節,張揚人生逆襲、改天換命的理想和追求。
蕭舒的《金庸世界的道士》中,主人公從2004年穿越到金庸小說中一個道士身上。他修煉元神之道而長生不死,身具對小說中所有高手降維打擊的神通,成為金庸武俠世界至高無上的存在;其行蹤跨越金庸文學世界的多個時代,輕松挽救許多原小說中人物于必經的磨難之中。用開篇的話來說,“見識一番這世界里的英雄人物,倒也是一番樂趣”。主人公儼然玩家,進入到游戲似的金庸武俠世界,在戲說化的情節改造中,用看孩童打架的姿態,俯視你死我活的江湖爭斗,讓耳熟能詳的金庸小說人物化身NPC,陪伴帶“金手指”的主人公游走江湖。從神雕、倚天,到笑傲、飛狐,懶看云卷云舒、世事變遷,笑對紅顏老去、英雄遲暮,傳達出對金庸作品逍遙輕松、逗趣搞怪、自得其樂的解讀心態,頗具互聯網氣質。
江南的《此間的少年》最早在“清韻書院”論壇連載。這是一部校園青春筆記,時間背景為宋代嘉祐年,空間背景為“汴京大學”(擬北大),喬峰、康敏、郭靖、黃蓉、楊康、穆念慈、令狐沖是校園中少年的命名。其通過清新細致的筆觸,講述發生在“熟悉的陌生人”身上的校園故事,借此回顧輕狂無畏的少年時光、追憶甜蜜傷感的愛情遺憾、記錄青春難忘的成長經歷,帶給曾在少年意氣時,被金庸小說熏陶的讀者們親切的閱讀感受。本書正式出版后觸發了涉及侵權的訴訟,也成為網絡文學知識產權領域的一個標志性事件。
新垣平的《劍橋倚天屠龍史》是金庸“同人”的異數,最早在天涯論壇的“仗劍天涯”板塊連載。作者通過嚴格的紀年、年表、列傳、從考等體例,旁征博稽各種歷史資料,煞有介事地用正史手法,來考證《倚天屠龍記》中的虛構故事,讀來令人莞爾。巧妙嫁接嚴肅權威的正史書寫和天馬行空的武俠傳奇,形成“互文性”特質,打破了文與史、虛與實、嚴肅與戲謔的界限,“惡搞”了小說本文和正史,呈現雙重陌生化的效果,對現實也有暗戳戳的調侃。該書的互聯網氣質凸顯,狂歡化的文字游戲背后,投射出有別于傳統的歷史認知、文學介入,彰顯了“網絡世代”的文化立場。
“同人”以外,網絡文學其他類型的重要作家(被戲稱“大神”或“主神”),都或顯或隱地表現出對金庸的繼承與改寫。蕭鼎的《誅仙》被稱為“后金庸時代武俠《圣經》”,雖從現實的“低武世界”過渡到佛道鬼魔爭鋒的“高武世界”,可歸入“仙俠小說”,但對金庸小說的借鑒明顯。張小凡這個平凡的鄉村少年,機緣巧合下,背負血海之仇、神秘法寶,出道門、入魔道,兼修各門絕學,種種被動的主動的人生選擇和成長經歷,不難窺見郭靖、令狐沖、楊過的影子。《誅仙》在人物設置、關系安排、正邪對立的悖反等方面,與《笑傲江湖》頗多相似:道玄、蒼松、萬劍一,讓人想到左冷禪、岳不群和風清揚;張小凡起初暗戀田靈兒,過后與陸雪琪、碧瑤的三角情感糾纏,及命運的轉折、人生的兩難,也有令狐沖人生的痕跡。而青云門下大竹峰一脈,從田不易一家到宋大仁等弟子,幾乎是華山派的翻版。
貓膩因《慶余年》被廣泛關注,金庸也是對他影響最大的作家之一。在小說《間客》的后記中,他稱該作為“無數舊酒瓶灌著新酒”的“個人英雄主義武俠小說”。比如主人公許樂的人生遭際,“逃離東林,在圖書館里遇邰家太子爺,不明身份相識,吃喝玩樂,是鹿鼎記。一個帝國人成為聯邦英雄,然后身份被揭穿,是天龍八部。”許樂的人生與蕭峰相像:捍衛聯邦正義,卻發現自己不是聯邦人,而是聯邦宿敵——帝國的皇太子。許樂也面臨蕭峰式的兩難,但他快意恩仇,以自由、放縱、恣肆的個人化生命體驗,化解了在蕭峰身上無解的悲劇命運。還有月關的《回到明朝當王爺》,現代人楊凌穿越回到明朝,巧遇年輕的正德皇帝,結下了兄弟般情誼。他藉此介入朝堂,用先知先覺的現代知識、現代智慧,改變了原有的歷史軌跡,逆轉了民族的悲劇命運。從《射雕英雄傳》到《鹿鼎記》,金庸常化虛入實,讓虛構人物投身王朝更迭的真實歷史,參與真實發生的歷史事件,在虛實相生之間,寄寓對歷史和文化的反思。這種寫法,一直被網絡文學的歷史穿越類型所借鑒。
武俠小說雖一度在網絡時代盛極而衰,但中國文學的這一獨特傳統并未泯滅,它仍在接續演化、不斷創新。金庸等的小說及其衍生的影視、歌曲、游戲類文化產品,構建了兼具中國傳統文化、現代氣息和互聯網氣質的武俠世界。這個世界,充滿天馬行空、浪漫神奇的想象力;這個世界,道義相恤、勇武為能、悲天憫人、充滿仁愛,又大開大合、意氣縱橫、自由不羈、蔑視陳規;這個世界,以中文書寫和中國文化為主流,從文本、影像到網絡,融合多種媒介,造就了獨特的總體文化現實和鮮活文化景觀。由此發生的文學傳承與創造,催生了中國網絡文學的萌生、發展與繁榮。隨著“網文出海”的新潮奔涌,既蘊含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又不斷創新的中國網絡文學,將在世界上不斷擴大中國文化的影響力。
彭宏,文學評論家,湖北警官學院公共基礎課教學部副教授、公安人文素質教育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