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深山踏青,看到一位老先生手捧《紅蕖留夢:葉嘉瑩談詩憶往》,勾起我對往事的回憶。讀大學的時候,葉嘉瑩給我們上過《唐五代及兩宋詞發展演進》的課。那一年,她穿著雅致的旗袍,外套一件風衣,立于講臺之上,氣宇軒昂。如果不是書法家林岫老師介紹,我們絕不會想到葉先生七十有一。
葉先生雖用幻燈片授課,從不照本宣科,而是開始“跑野馬”。她每講到作品中的一個典故,就會引出不同時代的古人詩文加以說明,或背誦或吟詠,綿延不絕,浩浩蕩蕩不可抑制。宋代吳炯在《五總志》中說:“李商隱為文,多檢閱書史,鱗次堆集左右,時謂為‘獺祭魚’。”
所謂“獺祭”,實指參閱資料。梁實秋《書房》中稱:“聞一多的書房幾乎全是線裝書,主人要作參考,東一部西一部的圖書便要從書架上取下來參加獺祭的行列……”。葉先生“跑野馬”,相當于李商隱的“獺祭魚”,將自己掌握的知識,洋洋灑灑,如數家珍搬出來,讓同學們分享她的思想盛宴。
一個人的成長與他的本性和環境息息相關。葉先生對辛棄疾比較偏愛。她說,辛棄疾出生時他的家鄉山東歷城就已經淪陷了,其祖父在他童年時,常常帶著一群兒童去游覽,指劃山河,激發他們摯愛國家民族之情。辛棄疾效忠大宋,那不是口號,不是教條,不是從外表上涂脂抹粉擦上去的,而是從小接受耳濡目染的教育。
葉嘉瑩在淪陷區寫過,“淪亡有淚痕”。那時,她不知道祖國的領土哪一天會收回來,不知道她的父親哪一天才能平安歸來。她在淪陷區整年幾個月吃不到白米白面,只能吃混合面維持生命。就是老舍《四世同堂》里寫,齊老先生的孫女不肯吃那個又酸又臭的面而餓死。那種面又酸又臭,不要說包餃子不能包,烙餅都不成的,不能和在一起,只能放在水里煮,弄點咸的炸醬把氣味蓋住勉強吞吃下去。
淪陷區最艱苦的階段,哀鴻遍野。她的老師繆金源因堅拒為日本人的奴化教育服務而含恨饑餓而殤。17歲的葉嘉瑩噙淚作《挽繆金源先生 一九四一年時在淪陷中》:“山林城市詎非訛,簞盡瓢空志未磨。又見首陽千古節,春明也唱采薇歌。”她的大學老師儲皖峰,也是反對日本奴化教育而死,葉嘉瑩悲痛欲絕地作《悼皖峰夫子 一九四二年》:“幾回憑吊過嘉興,俯視新碑感不勝。遙想孤吟風露下,數叢磷火代青燈。”
此后,她總是寫詩排遣心中的愁緒,記錄在淪陷區黯淡無光的日子。譬如《早春雜詩 一九四三年春仍在淪陷中》:“眼前哀樂還須遣,身后是非那可知。錄就駝庵詞一卷,案頭香盡已多時。”以及又作《園中杏花為風雪所襲 一九四四年春仍在淪陷中》:“花謝花開年不殊,秦宮漢闕今平蕪。試問五陵原上冢,冢中誰是當年吾。”
這些詩的氣勢鐵馬冰河,戚然于懷,哪像出自一個女子之手。葉嘉瑩大學畢業,在一所中學謀生,有位同事欣賞她的才情和人品,將她介紹給其弟弟。葉嘉瑩在婚姻的渡口,也許內心充滿著期待的焦慮、碰撞的火花、沁人的溫馨,沒想到等待她的是悲涼的漂泊。
1948年,她隨丈夫遷入臺灣。次年其長女出生僅三個月,其丈夫疑是“匪諜”被捕。不久,她帶著未滿周歲的女兒也被拘留,后雖獲釋,卻已丟工作,其丈夫在獄中生死未卜,她流落街頭,竟不知謀生何往,因賦《轉蓬 一九五〇年作》:“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是指從北京到臺灣,因為戰爭的原因,導致身不由己,那個時候也不敢跟大陸通信,完全沒有一點故鄉的消息。“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當時臺灣白色恐怖異常可怕,要是被懷疑有政治問題,親朋好友避而遠之。她借住在親戚家里不能痛哭流涕,只好抱著孩子,自己把淚咽下去。
“生活的10%是發生在你身上的事,剩下的90%是你如何應對。”三年后,葉嘉瑩的丈夫無罪釋放。她才擺脫厄運,在恩師的舉薦下任教臺灣大學,后來被美國哈佛大學請去做客座教授,講授中國古典詩詞。有一年,她回臺灣探親,準備帶八十多歲父親一起重返美國,結果被懷疑有移民傾向,簽證被拒。她舉家遷到加拿大,希望在溫哥華申請返回美國,仍拒簽。在異國他鄉,她只好無奈地接受溫哥華UBC大學的聘書,用英文教中國古典詩詞。此時,她依靠查英語字典去教書、去看論文、去看試卷。每晚工作到半夜兩點多,第二天仍然清晨六點起床,為家為學生操勞。葉嘉瑩曾作詩記錄其心路歷程,《異國 一九六九年秋》:“異國霜紅又滿枝,飄零今更甚年時。初心已負原難白,獨木危傾強自支。忍吏為家甘受辱,寄人非故剩堪悲。行前一卜言真驗,留向天涯哭水湄。”
第一句講的是她到加拿大的第一年,人生地不熟。她的英語程度不好,可是她上有80多歲的父親,下有一個念高中一個念大學的女兒,她的丈夫又沒有工作,“我不用英語教書怎么養家啊!”所以說“飄零今更甚年時”。她像一棟只有一根柱子支撐的大樓,閑居在家的丈夫還對她不滿,真是“忍吏為家甘受辱”。“行前一卜言真驗”說的是在即將離開臺灣到加拿大時,她在登機場與南懷瑾相遇,南懷瑾看她面色憔悴,掏出隨身攜帶的八卦,幫她占卜曰:“時地未明時,佳人水邊哭”。到了加拿大,葉嘉瑩的境遇竟然與這一卦如此暗合,讓她驚嘆不已!
每個人對待苦難的方式不一樣,對文字的處理亦不同。與葉嘉瑩同時代的齊邦媛,是“在人生每個幾近湮沒志氣的階段,靠記憶中的期許,背幾行雪萊熱情奔放的詩,維系了我對美好人生的憧憬。”國學大師錢穆則是“心情不安,不能寧靜讀書,乃日誦邵康節、陳白沙詩聊作消遣”。并自陳“余愛吟詩,但不能詩,吟他人詩,如出自己肺腑……”。葉嘉瑩不僅會吟詩,而且也會寫詩,她寫苦難的詩,如地上的枯葉,飄浮在磅礴蔚藍的天空,隨風升起,變幻呼應,讓人讀后為之動容。
1974年,加拿大和中國建交。葉嘉瑩申請回國探親,她從溫哥華坐飛機到香港,香港海關不允許她出機場,因為當時用臺灣旅行證件回大陸太困難了。于是,她申請了加拿大公民。當飛機飛到北京上空,她看到一排排燈火,情不自禁地流下了一行行熱淚。
葉嘉瑩年過半百、漂泊二十余載回到家鄉,與“家人乍見啼還笑,相對蒼顏憶年少”。而同為女子的李清照在這個年齡,卻在金華避難,教親朋家的“兒輩”做一種“打馬”游戲。李清照在《打馬賦》中寫道,比起恢復大業來,打馬弈棋畢竟是一種小技,它就像“說梅止渴”和“畫餅充饑”一樣,對于“奔競之心”和“騰駛之志”,稍有慰藉而已。李清照指出今天的朝廷并不缺乏桓溫、謝安這樣的賢才良將,只要加以重用,北伐必能成功,中興定然可圖。文未還熱情贊頌了花木蘭的壯志豪情,表示自己雖已年邁,但仍然強烈盼望北返中原,“木蘭橫戈好女子,老矣誰能志千里,但愿相將過淮水。”
時代賦予人的苦難,不是一己之力就可以輕易解決的。縱使李清照“位卑未敢忘憂國”,表達的不是她一人的愿望,但如果沒有堅固的國防,孟老夫子所說的“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在兇悍的侵略者面前,不堪一擊!
“我是生于軍閥混戰的年代,經過了多少患難困苦。現在我們的祖國站起來了,不再受列強的欺負與壓迫,我是滿心的興奮。” 葉嘉瑩說,這次探親,她作兩千幾百字的長詩《祖國行》,比《長恨歌》還長三四倍呢。《祖國行》(節錄):“列強租界早收回,工廠如林皆自建,市民處處做晨操,可見更新覺悟高,改進奢靡當日習,百年國恥一時消。”
1977年,葉嘉瑩第二次回國探親,在西安少陵原,她駐足留影。以前,她只是在詩中讀過少陵原,當她佇立在少陵源,想起杜甫自稱“少陵”,詩集也以《少陵集》命名。明代詩人陳繼儒《讀少陵集》:“兔脫如飛神鶻見,珠沉無底老龍知。少年莫漫輕吟詠,五十方能讀杜詩。” 那一刻,年過半百的葉嘉瑩在少陵源激情澎湃,好詩佳句奔涌而出。這些詩,后來收錄到《紀游絕句十二首》,其中有首:“天涯常感少陵詩,北斗京華有夢思。今日我來真自喜,還鄉值此中興時。”
葉嘉瑩西安少陵源之旅,感覺自己在國外“天池遼闊誰相待,日日虛乘九萬風”,她萌生了回國執教的想法。“中國詩歌真正的靈魂畢竟在我們的祖國啊,我把詩歌翻譯成英文講給外國人聽,沒有一個生命,沒有共鳴在里面,所以我要回來教書。”于是,她向國家教委提出申請,希望能夠回來教書。
1979年,葉嘉瑩如愿被安排到北京大學執教。李霽野得知故人弟子回到家鄉的消息,三赴北京,誠邀葉嘉瑩加盟南開大學。葉嘉瑩移步南開,其詩詞學養,風起云涌,湍流激蕩,如黃河在壺,劈開一條道路,在海峽兩岸暨香港,為往圣繼絕學。
人生是什么?人生就是創造,是攜著你所有的苦難與才學,創造一個新的生命的高度。人在順境的時候,天遂人愿,心里沒有沖突,沒有企盼,就不會理解杜甫的“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的痛楚。只有在逆境中,你才感覺到自己像黃山上的迎客松,拼命地吸天地之精華,探出枝葉追日,伸著根須找水,與風斗與雪斗,真“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響當當一粒銅豌豆”,靠自己的毅力成就自己。葉嘉瑩是經歷軍閥混戰,日寇入侵,民國逃亡,新中國崛起的弱女子。她像一個算盤,將自己的磨難、遭遇、才華、閱歷,統統變成一顆顆珠子,一旦有機會破土而出,將自己的才情展示得游刃有余。
一個大詩人跟一個小詩人的區別,取決于他感發生命的厚薄、大小、深淺等程度,不管平仄格律好壞,只要觀其詩,他整個人的性情、品格、厚薄、深淺都在里面了。葉先生很多詩詞,她將自己博大深厚的胸襟、情懷及一顆悲天憫人的心,都蘊藏其中,如果沒有儒家“兼善天下”的理想,道家超曠的襟懷,是不能寫出這么多精美的作品。蘇東坡從不為憂患艱難所打敗,所以他的詞氣象高遠。辛棄疾是從蘇東坡那一派下來的,是用直接的感發把自己的襟懷志意寫到詞里邊去的,才有這樣偉大的詞留給我們。葉嘉瑩亦是如此,她并非僅憑靈感而作。
晚年,葉先生說,她老去,希望沒有什么遺憾,只希望年輕人把她吐的絲,織出一匹錦緞來。并作詩云:“不向人間怨不平,相期浴火鳳凰生。柔蠶老去應無憾,要見天孫織錦成”。
(彭四平,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學術著作《激勵心理學》《尋找新聞的向度》《站在湖北看中國》,傳記文學《永遠的記憶——趙祖炳傳》《記者穆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