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漢平原秋日,棉花白了梢頭,金色稻子垂了腰肢。天門盧市鎮兵鐵中學便坐落在這般景致之中,四圍是田疇,遠處有稀稀落落的村落。
一九八二年九月一日,我初入兵鐵中學讀初一,年方十一,懵懵懂懂。兵鐵中學是一所鄉村普通初中,這樣的初中在天門有很多。
兵鐵中學的校舍是兩排舊式青磚房,一排是教室,一排是老師宿舍和簡陋的食堂。周邊是一圈圍墻,墻上偶爾攀著些藤蔓,秋來已見斑駁。
我們初一語文老師叫胡滿香,名字雖然女性化,實為清瘦的年輕男子,尚未婚配。他講課不循章法,今天講后面的課文,明天忽然又跳到講前面的課文。期末考試時,他的課文還有些沒講。他愛好文學,喜歡給報刊投稿,偶有發表。最有趣的是他在上課間隙,背對著學生,悄悄用粉筆在黑板上作畫,三勾兩勒,黑板上便現出一個美人頭像,云鬢鳳釵,眉目含情。畫好后,他又很快擦掉。我們這些鄉下學生,只有屏息凝神地看著。
班上有一名男生,是兵鐵中學某位男老師的兒子,調皮異常。不知胡老師何時得罪了他。在某節胡滿香上課前幾分鐘,他把教室門開一個小縫,在門上放了一把打掃教室用的短柄掃帚。胡老師來上課,推門而入,短柄掃帚正好砸在他的頭頂上。胡老師不動聲色,繼續上課。課后他經過調查,確定了是這名調皮的男生所為。男生的爸爸,那位男老師后來來到班上,當著全班同學的面,作了一次至少我聽起來貌似高深莫測、不疼不癢的檢討。
我們初一英語老師叫毛小海,性情豁達。他因一胎女兒,二胎超生得子被罰款。他在他住的老師宿舍門上貼出一副對聯:“得子順我心,罰錢劃得來”。那毛筆字不知是哪位老師的杰作,寫得奔放,墨跡淋漓,仿佛那罰款倒是樁喜事。毛老師的親戚是一位女生,也在我們班上就讀,她經常幫毛老師洗尿片子。
由于學校缺少宿舍,初一女生住在學生宿舍,男生晚間住宿沒有宿舍,必須在教室里把課桌拼起來睡覺,早上起來再將課桌還原。男生自己帶的鋪蓋普遍很薄,破舊的課桌硌人,當時都不覺得是多大的問題。有男生尿床,晨起羞澀,眾人笑過,反幫他晾曬被褥。
中秋夜,月華如水,一位老教師站在操場邊,給學生們講嫦娥奔月的故事。他說嫦娥雖登月宮,心卻系念人間,故此月光才這般清冷。我們仰頭望月,果然見那月中有影,似是嫦娥正俯望塵世。
一次全校作文競賽,以《我愛兵鐵中學》為題。我們初一班上的女生宋麗麗,居然拔得頭籌。她的獲獎作文被抄在一排教室中間通道黑板上,過往人人得見。
一天我的同學,男生蔣云鳳拉我前去,催促我念這篇文章。我便朗聲讀起:“我愛兵鐵中學。”蔣云鳳在旁催促:“題目和署名一起念。”我順口讀道:“我愛兵鐵中學一年級宋麗麗。”周遭同學哄然大笑,我方知中了圈套,頓時面紅耳赤。我們都還在似是而非的年紀,哪里知道什么是愛。在那笑聲中,我忽有所悟:所謂“愛”,原不必說得明白。
成年后,我離開了江漢平原,在鄂西謀一口飯吃。此后再也沒有見過兵鐵中學。
多年后的一個深秋,我在微信里偶遇當時兵鐵中學低幾屆的一位女生。她是一位文學愛好者,還在天門居住生活,一直堅持練筆。她從微信里給我發來兵鐵中學的一張圖片。我看到圖片中已荒廢多年的中學,灰墻斑駁,窗欞朽壞。操場生滿野草,教室空余蛛網。通道黑板依然還在,有粉筆字跡模糊,不知何人所寫,亦不知寫于何時。
看到圖片,我恍見胡老師仍在畫美人,毛老師仍在講英語,同學們仍在拼桌而眠。
一所學校的真正生命,不在磚瓦,而在記憶;不在當下,而在曾經。兵鐵中學雖已荒廢,然而在我們這些學子心中,它永遠有粉筆簌簌,書聲瑯瑯,永遠有我的青春年華,永遠有棉花白、稻子黃的江漢平原背景。學校雖然已是人去房空,同學們的愛卻長存。
(喻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電力作家協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有詩歌、小說獲國家和省市級多種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