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還未亮,戶部巷卻早已醒了。
青石板路還沁著露水,兩側的老店鋪在晨霧中默立,而那股熟悉的香氣已從巷子深處彌漫開來。芝麻醬的醇厚、蘿卜丁的脆香、蔥花的清冽,在這條百年老巷里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網住了每一個過客的腳步。“漢味早點第一巷”的牌匾下,李師傅的店面亮著暖黃的燈。他的漢腔吆喝穿過蒸騰的熱氣:“過早嘞,熱干面搞一碗撒?”
這聲吆喝,喚醒了整條巷子。2011年,武漢熱干面制作技藝正式列入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而這份榮耀,正源于無數個像李師傅這樣在清晨點亮灶火的手藝人。
坐在店門口的小板凳上,看李師傅制作熱干面,像是觀看一場穿越時空的技藝展演。微黃的堿水面在竹匾上舒展身姿,這恰到好處的韌勁,源于軋面工序的精準拿捏——面粉與堿水的精準配比,是非遺傳承中代代相傳的門道。長筷夾起面條,在沸水中三起三落,這迅捷如行云流水的撣面工藝,正是熱干面入選非遺的核心技藝,既要鎖住面的筋骨,又要讓其吸足水汽。緊接著,深褐色的芝麻醬如綢緞般傾瀉而下,與醬油、香油在碗中交融成溫潤的醬色。這一切,都嚴格遵循著非遺“色油潤、味鮮濃”的傳承標準。
拌面是享用熱干面不可或缺的儀式。執筷在手,上下翻飛,讓每一根面條都均勻裹上醬汁。芝麻醬的濃香在攪拌中升騰,與巷子里其他早點的香氣交織——豆皮的焦香、面窩的油香、糊米酒的甜香,共同構成戶部巷獨有的香味交響。第一口,是醬香的醇厚綿密;再細品,蘿卜丁的脆爽、酸豆角的酸辣次第綻放;堿水面“軟而韌”的特質在齒間彈跳,這正是非遺技藝沉淀出的獨特風味。
這味道像一把鑰匙,開啟的又何止是我一人的記憶。一位武漢好友的講述,早已將這份感受烙在我心里:他說兒時每個清晨,祖父總牽著他在這條巷子里穿梭,只為趕在上課前吃一碗李師傅的面。后來去外地讀大學,每次放假回家,一下火車,他就會拖著行李先來此地報個到,先吃碗熱干面。原來,這味道串聯起的,是一代代武漢人共同的成長軌跡與鄉愁。
面館里的景象,是武漢市井生活最鮮活的縮影,也是非遺融入日常的真實寫照。穿西裝的上班族一手端碗一手夾面,站在巷口快速進食,嘴角沾著醬汁也顧不上擦,吃完抹把嘴便匆匆趕向地鐵站,生怕耽誤了早高峰;白發老人慢悠悠坐在桌前,端著面碗細嚼慢咽,邊吃邊和鄰座街坊搭話,從菜場的時價聊到孫輩的功課,話語里透著一股子閑適;穿校服的學生三五成群圍坐一桌,嘰嘰喳喳分享著趣事,筷子在碗里快速攪拌,生怕慢了就搶不到同伴碗里的酸豆角;角落里,一個中年男人低頭默默吃面,眉眼間藏著化不開的愁緒,筷子機械地撥動著面條,沒怎么下咽。李師傅看在眼里,端面時悄悄多放了些蘿卜丁和酸豆角,結賬時用武漢話低聲說:“今天面煮多了,這碗算我的,下次再來啊。”后來才知,男人剛失業,李師傅總用這樣不動聲色的方式,既護著他的體面,又添一份溫暖。
有人問李師傅,如今物價飛漲,他這碗遵循古法、料足味正的熱干面怎么還賣八塊錢。他笑著指向巷子里熙攘的人流:“戶部巷變了這么多,總該有點不變的東西。”這話質樸,卻道破了真諦。在瞬息萬變的時代里,在日益商業化的百年老巷中,李師傅對非遺技藝的堅守與包容,正是老手藝能穿越時光的底氣——最動人的傳承力量,原來是幾十年如一日的溫情與善意。
最后一口面下肚,配一口清甜的米酒,滿足地舒一口氣。此時晨光正好,灑在青石板上,照亮了整條巷子。旅游團隊開始涌入,導游的喇叭聲此起彼伏,而本地的老客人們依然從容地坐在老位子上,完成他們數十年如一日的早餐儀式。
熱干面從不是精致的佳肴,它樸實、真切,卻有著最蓬勃的生命力。就像戶部巷這條老巷,在商業大潮的沖擊下,依然倔強地保留著最地道的武漢味道。而李師傅這樣的傳承人,守的從來不是一成不變的工序,而是這方水土的人心與風骨。
對于武漢人,這碗面是刻在基因里的味覺密碼;對于異鄉人,它是認識武漢最溫暖的入口。一碗戶部巷的熱干面,盛著江城的晨光,裝著百年老巷的風情,更藏著非遺的胸懷與人心的溫度。
這碗裹挾著技藝與溫情的面,成為穿越時光的城市記憶。而這樣的記憶,正在戶部巷的每一個清晨,被重新喚醒,被代代相傳。
(作者單位:中國農業發展銀行武漢市分行)
